凰涅天下(GL)-第5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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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无惧当朝天子的不悦或暗中恼怒,而其他大臣却少有这种“坦然无惧”,辩驳下去最后为难的是谁?以致后来,但凡有论事涉及天子德行的,无论参政还是其他大臣都很明智地不与其辩驳。
胡安国微吸口气,压下胸口的憋闷。罢了,犯不着为了一个无德之君与她辩驳个高下,且听她后论再说。
便听卫希颜道:“道宗为帝的品性就是前车之鉴,必须彻底地披露,才能让继位子孙引以为戒,并不得翻案!——皇帝最喜欢干什么事?皇帝最喜欢找替罪羊,将自己的罪过栽在臣子身上。譬如建炎初,就有文臣投大行皇帝之好,为道宗饰过,将靖康之祸的罪责尽数推到蔡京、王黼、童贯这些当政宰执身上,又有文臣将黑锅扣到王荆公的熙宁变法上……”
她说的是建炎元年的事,程学大儒、龙图阁直学士杨时在福建上疏说:“蔡京用事二十余年,蠹国害民,几危宗社,人所切齿,而论其罪者,莫知所本也,盖京以继述神宗为名,实挟王安石以图身利,故推尊王安石,加以王爵,配享孔子庙庭,今日之祸,实安石有以启之。”于是朝野程学士人、士大夫纷纷应和,由声讨蔡京而上溯至批评王安石,请朝廷“罢王安石配享孔子庙庭”。
当时正值朝廷南渡之初,图存救国成了最紧要的时政。既要图存救国,就要检讨造成靖康之祸的原因,确定由谁来承担造成国破家亡的责任,在此基础上收拾人心,巩固新一朝的统治。才刚登基的赵构当然想开脱父兄的责任,便想利用杨时、胡安国、朱震等士大夫掀起的言论,把“国事失图”的罪责由蔡京上溯至王安石及其新法。
名可秀一针见血点明赵构用意:把新党蔡京祸国与王安石变法联系起来,不仅太上皇赵佶一人,就是哲宗、神宗及向皇后也都脱去了“国事失图”的干系;而由误国的权奸之臣承担国耻责任,保持帝、后的圣明形象,既可表明“人思宋德,天眷赵宋”,又可引导天下人如何思考“国事失图”之因。
“这个肇端绝不能启!”名可秀当时对丁起、赵鼎、宋藻几人断然道,若任其下去,新学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大宋儒学必为程学所主。
于是,朝中的“名党”偕手众多的新学官员,展开了声势浩大的反击,将程学的言论压了下去,而在有了《西湖时报》后,更是利用报纸的舆论喉舌,将赵佶的“靖康祸首”之名钉得死死的,同时对王安石的变法进行客观评论,指出熙宁变法有过急过躁、用人不当、一些法令不合实际等过失,但变法的确让各路税赋增加了,国库充盈了,并举出实际数字作对比,只可惜充盈起来的国库收入没有被朝廷用来整饬武备,提高军事,反而被蔡京伪冒新党变法、实则迎合道宗之好,提出丰享豫大、及时享乐,大修宫殿,搜罗天下宝物奇石等,将熙宁变法以来累积起来的财富尽数挥霍败尽,又定下“联金攻辽”之昏策,以致靖康国祸云云。由于对王安石变法的评价公允,没有一概褒,也没有一概贬,而是客观地摆事实说道理,有理有据有数字,赢得了朝野绝大多数士大夫和士人的赞同,程学掀起的声浪随即淹没下去,赵构想为父兄洗脱罪名的意图也落了空。
卫希颜提起这段旧事,胡安国、曾开的脸色都有些不好了;另一位程学门人、坐在卫希颜右下首的郑彀端起茶盏神色自若地喝茶,那场时论他是坚定的倒昏君派。
卫希颜提起这段无意打程学参政的脸,她批的是皇帝,接着道:“在位皇帝总是想宣扬帝座上的历代先帝都是圣明之君,有过的都是大臣,这种推诿卸责之风不可长。帝者,要有敢于自省的品德,要有承担错误的勇气,一个连错误都不能坦然面对的君者,如何为帝?这是怯懦者!吾华夏泱泱之国,岂可让怯懦者为君?”
她说到这里停下,侧首对一边作会议记录的都堂书令史道:“某方才说的一字不落记下,以后给继位之君做教案。”
都堂书令史赶紧起身应诺,落座后暗暗抹了把冷汗,心想两年半没见,卫国师还是一如既往地强啊。
便听卫希颜继续道:“上古,唯有德者方能为帝,其品行为天下之表率。如今,为帝者虽不能与上古之帝相比,但至少应有三种帝德:其一,有体恤国家民生的仁爱之德。”
众宰执都默默点头,这个必须有。
“其二,有正视自身的自省之德。”
众宰执心道,这个比较难,能做到自省其身的官员都很少,更别说皇帝了。
“其三,有宽宏的气量之德。”
众宰执暗暗点头,这个应该有。还有执政心里想着,气量不大,就如大行皇帝,呕不死臣下,就呕死自己了。
卫希颜顿了一顿,顾目众人,“如今,为国立君之责在于座中,人君之选必得谨慎,方不负国家社稷天下万民。”她郑重颜色道,“两位皇子品性如何,应当细作考察再定,切不可操之过急,再立下一位无德之君——诸君以为如何?”
宰执们听到“再立下一位无德之君”时脸都黑了,均不由想起赵构令皇城司暗杀赵谌的事,至于道宗的德行就更不必提了,他们可不想几十年后也被后任的宰执们批为“有眼无珠”——当年立赵佶的曾布、蔡卞、许将三位执政,已经成了这个词的代指了。
胡安国和曾开互望一眼,心里都摸不清卫希颜的真正目的,说她想立皇次子,看这样子又不像,难道真如她所说是起心立君要立德?范宗尹心里撇嘴,他才不信卫希颜这番冠冕堂皇的话,笃定她为了立皇次子找借口,只不知后面又要施什么手段,他得打起精神盯着。
不论宰执们作何想,卫希颜这种提议都是合情合理的,两位皇子的品性他们的确了解不够,只是听资善堂老师们的评论,而皇子在学堂上表现出的品性只是一面,还需从生活起居、日常爱好、对人处事等方面做考察方能全面。
但做到这些就需要时日。
胡安国道:“卫国师的察德之议可行,但需时日限定,国家不可长日无君。”
赵鼎、叶梦得、曾开、朱敦儒、范宗尹、谢如意六位参政都微微点头。
卫希颜沉缓道:“五个月如何?五个月没有皇帝坐在朝殿上,朝政不至于大乱吧?”
众执政心想,大行皇帝从年前九月中任性不理朝政,到后来病倒不能理朝政,至今“无帝”处政已有五个月,朝中地方政务均井然有序,再来五月应也无妨。
唯有范宗尹担心长达五月有利于卫希颜暗中准备手段,便出声反对,“五个月太长,恐中外有疑,最迟应在国丧百日后定下。”
卫希颜没有看范宗尹,目光直视长桌对面的丁起,“太宗遗诏当宣示天下,以释中外之疑。另外,考察皇子之事亦可告之门下、谏议院、御史台、学士院,以释朝臣之疑。”
丁起扫视长桌两侧,语气断然道:“太宗之诏不可匿,立君当立德光明正大,自当宣谕中外以知,以安人心。”
这就是否决了范宗尹的“五个月太长,恐中外有疑”。
范宗尹气得心火直窜,但见座中诸执政没有支持他的,一人势单力薄,只得闭口不言。
于是决议定下,余下的便是讨论考察两位皇子的人员和施行细则了。
……
事实上,对卫希颜来说,两位皇子品性如何,根本不需要五个月考察。有关这两个皇子入宫以来的生活都有人做详细禀报,累了几个档案袋存在枫阁的档案柜里。
但是,这份档案是不能给其他执政看的,总要在明面上做个样子。而且,拖上几个月再立君,也能给官员和士民们一个粗略感觉:没有皇帝,似乎对天下治平也没什么影响。
当然,名可秀并没有想到“君主立宪”——卫希颜也未提过这四字。
名可秀常说开启民智,所以她不遗余力地推动朝廷颁布广兴教育的策令,推动共济会和商会办学,扩大受教育的人群。名可秀说皇帝希望天下愚民多,因为愚民好统治;但是一个国家要强大,只靠少数人掌握知识是不够的;华夏文明要长久,也不能依靠少数人掌握知识。当中下层识字明理的人越来越多,也就逼迫着上层必须更强才能统御。这就如同她统御名花流和商盟,如果下面的人都是草包,就算她再强,名花流和商盟也不会成为最强。而下面的人强了,很多事不必她去费心,可以去思考更深更远的发展,同时也必须采用新的统御方式,这就促使她也变得更强。名可秀说,一个真正的至强者,统御的部属一定是强者,所以一个真正至强的国家,也必定要统御强大的黎民,才有国家长盛的基石。
卫希颜认为名可秀说的这种“民智”才是民主政体的基础,没有这个基础,管你什么立宪都是沙滩上建城堡,几阵狂风就能吹垮。
卫希颜知道,名可秀想要巩固的是“中书起诏——尚书决策——门下审议——台谏监察”这一体制。而这一体制要想稳固,就必须能与皇帝的威严和权力分庭抗礼。而这种分庭抗礼不仅仅体现在相权的扩大、台谏的独立上,更重要的是必须在大宋的士大夫心中树立起一种信念,如同“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的大宋祖制一样,成为士大夫共同捍卫的铁律,如此,这个体制才能巩固下来。
而这个信念事实上已经萌芽了。在经过三省改制,相权扩大,二府宰执与皇帝的斗争中,“中书起诏——尚书决策——门下审议——台谏监察”已经很好地得到了执行,尝到了权利甜头的宰执们,绝不愿意把手中的权利放出去。当这个利益越来越深化时,根子就会扎得越来越深,直至长成参天大树,即便皇权也无法动摇,因为必将面临着整个利益集团的反扑。卫希颜认为,名可秀一直在做的,就是在政体上打造一个能与皇权相抗的利益集团。
名可秀说,从权力来讲,君臣本来就是对立的:君权大,臣权就小;反之,臣权大,君权就小。为什么皇帝忌讳臣子结党?因为联结起来的势力太大,威胁君权。而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