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巷-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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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哥哥周金,在石井兵工厂做工,每次从厂里坐火车回家,总是这早晚才到家的。他一进屋,大家都站了起来。他一面让大家坐,一面听周榕给他讲明原委。才听了几句,好像他就全都明白了。他一面放下手里提着的小藤箧子,一面豪爽地大声笑着说:“好极了,好极了。你们读书人就是有意思,会转念头。大家坐,坐!”他走到八仙桌前面,伸出手来,打算拿起一张誓词来看。可是他的手指头太粗了,抓来抓去都抓不起一张那样薄的宣纸。他把手指头伸进嘴里蘸了一点唾沫,打算把那些薄纸粘起来的时候,陈文雄开玩笑说了:
“大表哥,别粘了吧。那不是有现成的纸,你也来写一张吧!”
周金并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道:
“你瞧,真是一行归一行,一点也错不得。你叫我拿大锤,我拿得动,可是这张鬼东西,你别瞧它又软又薄,可就是拿不动!”
小姑娘何守礼听了,乐得从心眼儿里笑出声来。大家又说笑了一阵,就商量这些誓词,怎么换法。这倒是个难题。谁跟谁换,一时决定不下来。论有钱,该数何守仁;论有面子,该数陈文雄。谁跟他们换呢?各有各的想法,可是说不出口。周金看见他们为难,就开口建议道:“你们聪明人怎么又糊涂了?拈阄不就对了么?谁年纪最大?对,老李,你先把你自己的拿开,闭上眼睛拈一张,然后把你自己的重新放进去。你拈到了谁,谁就是下一个,这不就成了么?”大家一想真成,就照周金的办法行事。听说大人们也要拈阄,何守礼更加乐了,小嘴巴只是张着,合不拢。拈阄的结果,是李民魁拈了何守仁的,何守仁拈了张子豪的,张子豪又拈了李民魁的。三人拈定,剩下陈文雄、周榕两个,不用拈,互相交换了。礼成,大家鼓掌祝贺。李民魁想恭维陈文雄两句,就说道:
“你们瞧,陈君表兄弟俩换帖,真是亲上加亲!”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陈文雄得意洋洋地拿眼睛望了望周泉,她的白净的长脸马上羞红了,把头幸福地低垂着。周榕也高高兴兴地拿眼睛去看陈文娣,她却是六神无主地拿眼睛望着门官神位。何守仁看见这种情景,心中痛苦万分。他的脸变苍白了,嘴巴也不自然地扭歪了。正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个小姑娘的声音低声叫唤着:
“阿炳,阿炳。”
周炳一听就知道是他表妹陈文婷叫他,很不高兴地离开这动人心魄的场面走了出去。他一见陈文婷,就气嘟嘟地说:“叫我什么事?你可知道我这里着实忙着哩!”陈文婷也有点不高兴地说:“我在外面等你多久了,只是不见你伸出头来。你忙什么?”周炳就和她并排儿坐在枇杷树下,告诉她,那些大哥哥们怎样发誓,怎样写帖,怎样拿周金取笑,后来又怎样换帖,谁跟谁换了,最后说到“亲上加亲”。陈文婷听得很出神,最后听到“亲上加亲”,就啐了一口,说:“就数那大头李坏,老没正经!”周炳连忙分辩道:“话也不是那么说。人家说表兄弟换帖呢,不是多了一重了么?”陈文婷轻轻笑了一笑说:“蠢人!表兄弟可以换帖,表兄妹能不能够换帖?”周炳大模大样地笑着说:“可以是可以。只是我不跟你换!”陈文婷说:“谁跟你换?你别不害羞!”周炳说:“不换就拉倒。”陈文婷也接上说:“拉倒就拉倒。可是我问你:中学生能换,小学生能换不能换?”周炳说:“怎么不能?只怕你不会写字。”陈文婷说:“写不来,不会拿嘴巴说么?”周炳一想也对,就同意了,教她说道:
“你瞧我。这样站着。举起右手。不对,不是这只手。是那只手。这样子,你念吧:我对你赌咒,我们一定要永远提携,为中国的富强而……”
陈文婷说错了。她说成:“我们一定要永远富强,为中国的提携而……”周炳气极了,一面骂她:“你怎么尽傻头傻脑?”一面挥动那抡大锤的胳膊,把那小姑娘举着的手给打下来。陈文婷正要发作,只见从周家敞开着的大门口钻出一个小小的人影儿来。那是何家的小女孩子何守礼。她在周家神厅里看完了热闹,觉着有点瞌睡,见那些大哥哥还在龙马精神地说话,她也听不出味道,就打了两个呵欠,悄悄溜了出来。一出门,因为里面的灯光太亮了,只觉着一阵昏黑,似乎掉进了一个无底洞里。到她定了定神,看清楚那是两个小哥哥姐姐在学大人样子的时候,她又乐开了,不想睡了。她快步上前,指着陈文婷说:“羞,羞。老鼠偷酱油!女孩子家背着人,悄悄跟男孩子赌咒!”陈文婷想不到有人窥探,登时不好意思起来,直拿脚顿地。周炳举起拳头威胁何守礼道:“你再说?看我揍不揍你!回去,不许你在这里耍!”何守礼并不害怕他的恐吓。她缓缓地退到陈家门口对过的石头长凳前面,在那盏街灯的下面坐下来,眼睁睁地望着他们,一句话不说。这里,周炳好容易把宣誓的内容和形式都教会了陈文婷,最后平安无事地度过了整个仪式。何守礼因为没有人理睬,就独自一个人在那里宣起誓来。等大家都办完了正经事,周炳搓着手道:“好了。这会儿咱们干什么好?”陈文婷也想不起该干什么,恰巧有一个卖豆腐花的老头儿挑着担子,敲着铜铛走进三家巷来,在他们面前当地响了一下。她就说:“说了那么老半天废话,口都渴了。咱们来吃豆腐花吧。”老头儿给他们舀了两碗。周炳说:“再来一碗。”陈文婷说:“为什么?”周炳不答话,等豆腐花舀好了,浇了糖浆,就给何守礼端过去。那小家伙愣了一阵子。按何家的家教,她不该吃街上卖的东西,更不该吃别人胡乱给她的东西。可是她如今十分想吃豆腐花,那又香又甜的、滑溜溜的嫩豆腐叫她心神飘荡,结果她端起小碗,一口气咕噜噜地喝了下去。吃完豆腐花,照例是陈文婷来付钱。一掏钱,她才想起口袋里还装了许多银角子。那是她和她三姐陈文婕两个积攒下来的点心钱,凑起来准备送给周炳明天去交学费上学的。等那卖豆腐花的老头儿挑起担子,敲着铜铛走了之后,她才掏出那些银角子,有双的,也有单的,一共有十几二十个,递给周炳道:“阿炳表哥,你拿着,明天上学校报个名,邀我一道去。”无论如何,周炳这回是真正受到了感动。想起他自己过不几天就要离开那打铁铺子,离开他爸爸身边的手艺活儿,重新背起书包,当真和大家一起上学,他的眼泪就忍不住流出来了。陈文婷双手捧着银角子,顽皮地笑着催他道:“快些接住吧。人家的胳膊都发酸了。还要我下跪么?”周炳正想伸手去接,忽然想起爸爸刚才说过他不愿意向陈家借钱,就把手缩回来了,说:“不,我不能要。我得先问准了爸爸。”陈文婷生气了,她瞪大了那双小而圆的眼睛,使唤威胁的口气说:
“你如今到底是要,还是不要?你说个一刀两段!”“不要!”周炳并不害怕威胁,坚持地这样说,“我不能要。”
只见陈文婷把手一扬,那些银角子叮令当啷地落在麻石铺成的地堂上,到处乱滚。她把脑袋一扭,一支箭似地窜回家里去。周炳没法,只得垂头丧气走进神厅,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他二哥。可是神厅里如今正在谈论着一件重大的事情,李民魁正在慷慨激昂地对大家说:“咱们的抱负只不过是咱们的抱负。目前整个世界,还是没有一片干净土!三家巷就是咱们的圣地。愿咱们的三家巷永远干净!愿世界都变成咱们的三家巷!当心着:你一步踏出了这条巷子,就有一个活地狱在等着你!为了这件事,我整天是义愤填胸!恨不得……唉!……”处在这种情况之下,周炳觉着自己的事情太小了,插不上嘴。
外边,何守礼正蹲在地上,不声不响地把那些银角子一个一个地拾起来。她的小哥哥何守义从半开着的趟栊慢步走出来说:“阿礼,怎么还不回来睡觉?爸爸叫你呢。”这何守义是何家的二少爷,今年九岁,身躯瘦弱,面无血色,一举一动,好像都没有一点劲儿似的。当下何守礼听见哥哥叫唤,就站起来回答道:“我帮炳哥拣银角子。炳哥明天要上学呢!”何守义说:“他上学不上学,要你管?”妹妹听得哥哥没好声气,就也丧谤他道:“我要管,怎么样?”哥哥说:“偏不许你管!”妹妹说:“偏要管!偏要管!”何守义没法了,就跑过去掴了她一巴掌。何守礼是受得了委屈的人?当下就扯住哥哥的衣服不放,嚎啕大哭起来。拾起来的银角子又重新掼到地上,咕噜噜直滚。看来事情像是没个了局。
10 姐弟俩
铁匠周铁下了狠心,要把自己现下所住的房子卖掉,供周炳念书,好让他长大了深通文墨,明白事理,说不定将来也能像何五爷那样,捞个一官半职,光大门楣。周杨氏却舍不得这幢竹筒式的破烂平房,两人一时拿不定主意。她对周铁说道:“你自己的产业,你要卖就卖,我也拦不定你。只是你要想清楚,想透彻,免得将来又后悔。阿炳本来念书念得好好的,是你叫他不念了。怎么现在又变了心肠?”周铁点头承认道:“不错,是我又改变了念头。你瞧咱们门官神位两旁那副对子:‘门从积德大,官自读书高’!咱们积德也积了不少了,就是读书还读得不多。阿炳这孩子傻里傻气,又蠢又笨,打铁不成,当鞋匠也不成;做买卖不成,放牛也不成。说不定读书当官儿,还有几分指望呢!”周杨氏一想也是,可总舍不得房子,就说:“话虽然说得不错,可是没见官,先打三十板。你卖了房子,指望他去当官儿,总觉着不大牢靠。房子一卖出去,要买回来可难呐!”周铁笑着说道:“妇道人家的见识!”
周家的房子要寻买主,自然最好还是去找陈万利。第一,他那房子本来就向陈家押了钱使;第二,周、陈两家是亲戚;第三,周、陈两家是紧隔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