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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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班就是零点,好不容易睡着又被早班的人吵醒,只有念叨着中午睡觉补充,早上没睡足没力气,下午睡太多脱力,整一天没做事的力气;晚班回来正是一天好时候,亮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睡不着,中午又饿得睡不着,晚上吃完赶紧睡会儿,睡得正舒服就给闹钟叫起来上班;晚班做完了是休息天,给晚班折腾得睡觉都来不及,谁有心思去玩去闹。寻建祥说,有点关系的工厂子弟都很快给抽调出去不做三班倒,只有最没用最没关系的底层人士才做三班。做三班的女人到四十岁就跟六十岁一样老。不过他说宋运辉永远体会不到这种三班倒的苦,大学生是当干部的命,大学生归干部处管,他这小工人归劳资处管,最没前途。
寻建祥在牢骚声中睡着了,这么热天,这么个血气汉子的蚊帐外面却围着一块深色床帘,宋运辉估计这是白天睡觉时候遮光之用。他自觉关掉顶上日光灯,征用寻建祥的台灯。为此赢得床里面寻建祥一声迷迷糊糊的谢。
宋运辉虽然一天舟车劳顿,可他睡不着。早上揣着一颗跳跃的心出门,至晚上理想基本破灭。今天跑的各部门人浮于事,上班闲聊,对大学生态度的两种极端,还有大厂小社会,流言满天飞,陷阱遍地布,在在让他感觉到,金州不是小雷家,改革春风不渡玉门关,这种工作环境,与他原先想象完全不同。他失望,可他知道,他目前的处境就像是每个商店玻璃柜台上贴的一张长纸条,“商品售出,概不退换”,他无回头路可走。
既然无回头路,宋运辉当然不会原地不动,他从小已经习惯于夹缝中生存,而今,再走一遍老路而已。他想,虽然寻建祥说得恐怖,可全厂那么多人,有多少人以前是水书记手心手背的亲信,“水书记的人”这个称号,哪里落得到他这种才进门的大学生头上,可能是底层群众如寻建祥等见着风就是雨的猜疑。再说,全厂那么多人,他才是顶小的一个新进小伙计,按照以往父亲说的惯例,批斗轮得到,争权夺利没份。如今没了批斗,水书记与费厂长的争权夺利又跟他距离遥远,他似乎没必要太过担心未来的日子。
想明白了,他这才放下担心,轻手轻脚地从皮箱里取出以前帮陆教授翻译的初译稿,有的放矢地取了与金州化工有关的一本译稿翻阅。那是国外行业期刊上的几篇文章,讲的是金州化工相关产品的最新工艺和适配的最新设备研究成果。明天就要正式工作,宋运辉一向有预习的习惯,他得把设备原理先搞清楚,免得走进车间里面连路都摸不着。当初翻译时候已经为了翻译准确,被陆教授灌了几顿小灶,后来纠错工作又强化他的记忆,现在摸岀来重新看,老友一般的熟悉,有些数据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但今次不同以往,以前但求无错,今天要求深解。陆教授曾说,一种产品的基本工艺全世界都是大同小异,主要设备逃不出甲乙丙丁,但是往往细微工艺影响产品产量质量上大有区别。宋运辉来前曾就金州化工找过资料,可惜找不到对应的,陆教授帮忙也找不到。他还记得当时陆教授叹息说,百废待兴,中国科学技术方面出现的巨大断层,需要他们这帮刚走出大学的新兴知识分子去填补。宋运辉当时听了很有使命感,今天拿起译稿想起陆教授的话,他信心倍增,挑灯夜战,被台灯照得满头大汗地将相关译稿全部看完,睡觉前不得不又去冲了一个凉。
第二天一早,他骑三轮车到各个寝室叫上其他四个大学生,载着他们一起上班。对于没有自行车的这几个新来大学生而言,寝室到厂区的路非常遥远。可他们目前都没钱买自行车。三个厂子弟大中专生也今天来,但他们一水儿地骑着崭新自行车,家中经济条件高下立现。年轻人之间容易说话,八个人混在一起自己找凳子坐在生技处最大一间办公室一角,等待分派工作。
大伙儿聊的都是未来会被分配到哪儿工作,三个厂子弟说,可能会被分配到全面整顿办公室,协助刚刚开展的全面整顿工作。因为别的地方一个萝卜一个坑,只有那儿最缺人手。宋运辉话不多,旁听,心中开始回忆所有有关全面整顿的资料,年初在报章上看见过有这么回事,但没太重视,当时关注的侧重点与现在不同。
大伙儿直聊了快一个小时,总务才来招呼大家立刻到三楼小会议室,说领导立即要接见讲话。大家忙都从一楼涌上三楼。这么漂亮的小会议室宋运辉还是第一次见,会议桌是圆环形,上面铺着雪白台布,周围垂着墨绿帷幔,很是干净端庄。几乎才坐下不久,先后进来三个领导样子的人,都穿着整洁的工作服,两鬓都看得出飞霜。
俗话说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三个领导都和蔼得很,态度比生技处总务好百倍。领导与众人一一握手说话。三个厂子弟都认识领导,他们开口一称呼,宋运辉立刻大惊,其中一个瘦小精干,架着一付黑框眼睛的五十来岁男子竟然就是水书记,他竟然也来了。与费厂长和刘总工握手后,才握到水书记的手。两人都已知道彼此,水书记拍拍宋运辉肩膀,和他一起坐下,同时招呼大家也坐下,一边扭头跟身边的费厂长道:“老费,这个小宋,宋运辉,没想到年龄这么小,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可是小徐推荐给我的,既然是小徐推荐,我问都没问,想方设法都要挖到他。没想到这么年轻,江山代有人才岀。”
宋运辉心说小徐何许人也,原来他来金州有这么个因头。费厂长早已笑道:“原来是小徐推荐,徐庶行前向刘备推荐卧龙凤雏,难怪老水亲自出马。”
对面刘总工一点不客气地道:“小宋的档案我看过,成绩一直前三。今年分配来的八个大学生,虞山卿的学校最好,小宋的成绩最好。书记厂长,这两个人我都要了。”像农贸市场箩里捡菜。
水书记微笑道:“本来我不会跟你争,看见小宋以后我才想到一个问题。这儿在座的都是或者工作或者支边支农几年后才千辛万苦考上大学的,唯独小宋应该不是。小宋是应届高中毕业直接考大学的?”
宋运辉几乎都已看到大伙儿投来的嫉妒的眼光,见问忙道:“我初中毕业支农一年后考的。请问小徐是哪位?我怎么没有印象?”
水书记倒是没有惊讶,但还是先回答了宋运辉的问题,“我们可以叫小徐,你不行,他是你们的父母官徐县长,啊,不,现在应该是徐书记。小徐以前是我们工厂出去的。你说你初中……”
“我支农时候自学的高中课文,所以不算应届生,报名不受限制。”宋运辉至此才把他被招进金州的脉络搞清楚,原来是徐书记推荐,徐书记那儿,当然是姐夫老是替他在吹了。这关系!
“难怪,难怪这么年轻。既然已经支农过,我的主意就作废吧。老费,占了你那么多时间,现在会场交给你。”
费厂长本来是有话要讲的,现在他新掌权,这批新来的大学生当然是他眼中重要的新生力量,在金州有关方面,他们还是一张白纸,可以被他熏陶,与那些摇摆在水、费之间的老工人不同,所以他异常重视,可被水书记喧宾夺主这么一搅,他如果真认认真真发了言,那就跟是被水书记指定委派了似的,他无形中就低了一级。他不愿,只得改变既定方案。“今天大家就见见面说说话嘛,要不,请刘总介绍一下工厂情况?这儿除了一位女同志,其他几个以后都在你手下工作。”
刘总工本来就是备好课的,开始简单扼要介绍总厂三个分厂的布局,其中主要设备是什么,原料是什么,成品有哪些大类,产能是多少,以及本厂在全国的重要地位。他一边说,一边环视七个男生的神情,六个人不出意外地给了他激动的表情,对,谁都会为能成为全国一流企业的金州人而自豪,唯独那个被小徐推荐的小宋果然不同,他从小宋眼里看不出激动,倒是看到小宋思索的眼神。刘总工在看,水、费两个也在看,他们都在挑选最佳白纸,以亲手画上属于他水书记或者费厂长的水印。
宋运辉只是认真地听,刘总说的流程、原料、成品之类的大致没跳出那个框框,可见陆教授说得不错,大同小异。只是他惊讶于让刘总自豪的产能和领先技术水平,据他从翻译文章中了解,这些都只达到发达国家六十年代水平可能还不到吧。陆教授总说差距极大,当奋起直追,他当初还不知道,今天有了数据对比,才有了深刻认识。他一边听,一边随手把那些数据记录下来,准备回寝室再仔细印证一下。
刘总介绍完后,看看费厂长,见费厂长跟他做个眼色,了然,便继续讲下去,“目前工厂面临两大主要任务,一是挖潜、革新、改造。国家外汇有限,不可能大规模引进国外先进设备,我们要立足本厂,发掘现有设备的潜力,通过一系列的技术改造,进一步提高我们的产品产量和质量,并将生产重心向消费品原料方向转移;二是将上级布置的整顿工作落实下去。整顿和完善经济责任制,全面进行经济考核工作、岗位责任制、质量管理等指标的制定、完善,同时通过严格按照经济考核、岗位责任制定奖惩制度,约束、整顿、加强全员劳动纪律。这两项工作的开展都需要充足人手,我调阅了一下你们的档案,看到你们有些的专业侧重工艺,有些侧重设备,我按照你们的专业初步设定了一下工种分配。要不,请书记厂长先过目一下?”
水书记二话不说,起身就先接了那张名单,拿着自己看。费厂长不得不稍移一下脑袋一起看。水书记看了后道:“小虞是老三届的,社会经验丰富,他应该进整顿办。小宋年纪太轻,不适合做制度核定工作,还是与小虞换一下。其他我没意见。老费呢?老费说说意见。”
费厂长非常被动,只得大度地说:“老水说得没错,就这么定。”其实这份名单他早已过目,对于宋、虞两个人的安排,两人都考虑了水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