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霰-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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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又是埙声,如泣如诉。芙惆掀起被,走到窗边。推开窗,月光如水,《苏武思乡》分外悲凉。苏武北放,犹有乡可思。她呢?锦衣玉食,高床暖枕,孑然一身……
那埙断断续续忽远忽近,竟似戏弄,又像指引。芙惆起了念,推开房门,寻了声音而去。
穿花度柳,隐蔽处,黑影一闪。
不寒而栗。她拔下发簪握在手里,仗着胆,缓缓向前,短垣拐角处——
突然一柄长物,凌空刺过。她不及反应,胡乱挥起发簪。手一酸,簪即脱手,长物指在颈间。惊甫未定,她喘息着——不过一柄长帚。
拿帚的人——芙惆倒吸一口凉气。披发四散,面色苍白,鹑衫凌乱,真疑是鬼。
她咬着牙:“你……你是什么人?”
女子冷笑,十分倨傲:“手无缚鸡之力,连我也敌不过,还想行刺雍正?”
芙惆大吃一惊,脊背上全是凉汗,牙都打颤:“你……你胡说!”
“哈哈哈哈——昏君的密探,在十三衙门,高官厚禄。我,像么?”
芙惆只犹疑着,不答言。
“刺杀年羹尧,何必在这宫禁森严的大内?只有那昏君深信。哼哼,色迷心窍,死期不远了!”
芙惆犹自不决。
女子又冷笑:“我虽身无寸铁,想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何必饶舌?”
“要取便取,不必多言!”(奇*书*网。整*理*提*供)
“好,好,够烈性。你我志同道合,为何杀你?”
“志同道合?”
“不必问。我来问你,为何迟迟不肯下手?”
“我没有机会,没有利器。”
“哈哈哈哈——”她笑了一会儿,声不敢高,分外凄厉,“女人本身,便是利器。杀男人,不一定要刀剑。”
巡夜的侍卫游廊而过,沙沙有声。
女子十分警惕,脸一沉:“明日午后,浆洗局会我。”
倏地一声,凭垣而逾。
第九章
芙惆想不到,皇皇紫禁城,竟有如此阴晦腌臢的角落。衣衫褴褛的女人们被驱赶在一起,刷马桶、浆衣服、做苦力。虱子钻进她们黏腻的乱发。蚊蝇嗡嗡乱飞。领事太监手持棍棒,呼来喝去。
一个太监朝她走过来:“喂!你是哪一宫的?胆敢……”已至近前,慌忙换了脸色,“奴才眼拙,原来是苏佳氏小主子。”
芙惆只在人群中寻找——
太监心虚,用话试探:“莫非……莫非是皇上派小主子察视?”
“不是。”
太监放了心,自圆其说:“这些,都是获罪的宫人。万岁爷法外开恩,免了她们死罪,充为杂役。受罪——”说这话,狠狠向一个挡路的犯妇踹了一脚,“她们自找!”
芙惆不加理会,走到一个埋头洗衣的女人身前。
太监起了疑:“小主子是……”
“我看她人干净,手脚也算麻利。有些差使派给她,还请公公开示。”
“折杀奴才了,您自个儿看着办。”
那太监去了,芙惆走近。
女人只一下下有力的搓着衣服,好久,方缓缓抬头。头发披散开,露出一张脸。
芙惆随她走进逼仄的小屋。屋是东西向,不通风,一股子霉腐味。女人随脚踢开地上碍事的杂什。芙惆跟着她,四下看一看,破破烂烂的,木梁也糟烂了,屋角接着蛛网。
突然地上黑影一闪,正擦着芙惆脚边,她不提防,吓了一跳,缩身向后躲。
却是只肥硕的大灰老鼠,蹿到犄角,正撞到鼠夹子。卡住一只脚,动弹不得,挣扎着吱吱乱叫。
女人冷笑几声:“怎么,这样便受不了?我何尝不是高檐广厦轻裘履丝曳缟,落得这般地步……”她目光一寒,“走这条路,注定不得善终。你可要想想清楚。”
芙惆抿紧唇:“生死有命。”
“好,哼哼——”
“你引我来,究竟有何指教?”
女人不说话。拨开冗乱的杂物,拉出床头角柜的小屉子——小小一只玻璃瓶,玫瑰色的汁子。像内绘的磨砂鼻烟壶,也像西洋女人用的花露水。
芙惆问:“这是什么?”
女人走到屋角。那夹子里的肥老鼠仍吱吱挣扎,卡住的一条腿皮毛外翻,血污一片。她旋开玻璃塞,略微倾斜——
一滴、两滴液体滴下,正到伤口处。
‘哧——’的微微响。那老鼠厉声尖叫,拼力翻滚,带得铁制的鼠夹子‘堂堂’响。
折腾了足有盏茶功夫,渐渐无力,抽搐几下,再也动不得。
芙惆咬着牙凑过去,一阵刺鼻的恶臭,伤口溃烂,尸身紫胀。
强忍惊悸,她别过头去。胃中一阵恶心。
女人摇一摇玻璃瓶:“‘紫罗刹’,名字好听,死状,可并不好看。无嗅无味,见血封喉,你可亲眼见了。”
芙惆勉强道:“你是让我用这药……”
“我说过,女人本身,就是最好的利器。把药涂在唇上,他临幸你的时候,咬破他的唇舌,或者……”她暧昧的弯弯嘴角,“随便身体任何一处,只要见血。”
芙惆接过瓶子,犹犹豫豫。
“记住。药,就这一瓶。随风而散,只有三炷香的功夫。所以,要快,要狠。下手不容情!”
“当——”西洋钟敲了点儿,子时了。
灯不熄,她睡不着。抱着被坐起,无意的,眼便瞥到床头的玻璃瓶——小小一瓶,玲珑剔透的,玫瑰色,娇艳欲滴,见血封喉……
“皇上驾到——”
静夜中尖利的嗓子突兀和诡魅,传得那样远。
她整个身子一激灵。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声音透过一道道门,一重重幔帐,传进耳朵。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及想。有什么支配着她的意识,那是父母的魂灵亲人的精魄,是成百上千枉死的冤鬼是紫禁城神秘潜伏的女刺客。她迅速旋开塞子,倒尽小瓶子里的液体,尽量均匀的涂在唇上——手也在抖。
空瓶埋进褥下,声音已近。不紧不慢的脚步,绰绰约约的身影——
‘哗啦——’门帘儿掀开,雍正潇洒的一撩后襟儿,迈门槛儿进来。
第十章
雍正迈进门,接连咳嗽几声,攥了拳头掩住嘴。
芙惆不及梳妆,掀被下地:“皇上吉祥——”
“起来。”
雍正拉她,她只略抬头。他便是一愣。
朱唇殷润的鲜艳,似乎妆点过。
鬓乱钗横,本是一番睡态。芙惆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复又侧过脸:“皇上这么晚还没歇?”
“忙着忙着,就误了时。四下都是黑的,只有你这里亮着灯,顺道过来看一看。谁知道,还是扰人清梦。”
浓重的鼻塞。芙惆听得出:“皇上还未大愈?”
“不妨事。”
不含任何心机,芙惆随口道:“拖了这样久,似乎越发沉重……大意不得。”
“强弩之末。”雍正微微一笑,伸手托起她的下颚,“你记得朕的病?”
如何不记得——推开门,一身的雨气,一屋子的雨气。病,就在那个濛濛霏霏的雨夜。只是她不知道,这一病,便入了膏肓。
芙惆不敢直视,眼神因躲避而迷离。有心,亦或无意,只是慌乱,脸微微的晕了胭脂色。无须抹黛匀红,娇娆天赋。
禅絮纷乱。是朦胧的月色跳动的烛焰熏暖的帷幄搅乱了一颗持忍的心。他弓起的手背托着她的下颚,目光流连,很深,落在她扑簌闪避的长睫毛,落在她今夜格外鲜润的唇——
“‘芙蓉初出水,菡萏露中花。’”他翻转了手,托着她的下巴,缓缓上移,自己俯下脸去——
扑通通剧烈。剧烈跳动的地方,深藏着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的嗓子有些干,舌尖轻轻动,浸润了滋味——细微到几不可辨的玫瑰露香,紫罗刹,无嗅无味,见血封喉。
他们已离得那样近。可以感觉到他鼻端的翕动。一寸寸近—— 一股热自她体内升腾,周身回荡,五脏六腑炙烤,七窍百骸煎熬。煎熬着,只等那一刻——
雍正略略偏转头,托在她下颚的手收回来,挡住嘴,一连串的咳嗽。语滞鼻塞:“朕……咳咳咳——不要染了给你……咳咳——”
倏然冷却。懊憾,却也如释重负。一时间,她有些恍惚。
雍正长舒口气,不肯露出怅惘:“你衣服薄,躺回去吧。”
“奴婢不敢。”
他只点一点头。
她侧坐床边,略迟疑,掀开被,挪身进去。
雍正也坐下,仍握着她的手。
“皇上……”
“朕坐坐就走。扰了你?”
“不——”她只得躺下,脸很红。转身向里,一边脸埋进清凉的竹萆,另一边仍辣辣的烫,一直烫到被他握着的手心里。
佯睡,睫毛微颤,脸上的红消也消不去。
屋里没一丝声息,窗外,燥闷的蛙声鸣蝉。心也燥闷,身不能动,一颗心千回百转。
突然,气息扑面——冷露清风,带雨的气息。
没预示,故不曾戒备。
燥热一消,魂随之销。缠绵的挣扎。身在何处?心堕雾里。那样的虚软无力。
他持度着并不深入,只轻轻熨贴,停了一会儿,分开——非常慢,唇与唇黏接着,扯开一些,疼痛的纠扯——缓缓的,分离。
静一会儿,脚步声起,继而远去。
屋里只有她一人。
魂兮归窍。竹萆冰冷,死一般冷,都是汗。
就这样失之交臂。
第十一章
单调而规律的捣衣声,一杵一杵,仿佛都捣在芙惆的心上。她几次动了动嘴唇,终究什么也没说。
捣衣的女人自顾低着头:“失手……也许,我该料到的。”
“下一次不会!”
女人依旧捣衣,专注而卖力。很久,抬起头,望着半融入水的残阳:“‘兵者,不祥之器’,我们这样的人,注定会有报应。”
“最苦的,我都经过了,生离死别,家破人亡。还有什么经受不起。”
“最苦的……”女人冷冷笑了,“爱、恨,在同一个人身上。不但苦,而且无奈,进退无措,生死两难。”
芙惆周身一颤:“你——”
女人突然平白问:“你有心上人么?”
芙惆楞了一下。
“你的年岁也不算小。进宫之前,有心上人么?”
心上人——很远很远,影影绰绰的……那样的门隔花深春闺旧梦,那样的低回照影女儿娇羞……已离她太远太远,远得不像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