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辞-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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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
天色已晚,内宫各处开始掌灯。
一双素手在灯下抚摸着绣着忍冬和卷草纹的织锦襁褓。
绮素还记得当初她满心欢喜的绣这纹饰时,锦缎的颜色是何其鲜艳。十来年光阴,足以让这份鲜亮褪去,显出岁月的痕迹。
她轻轻抬手,命人卷起垂帘,目视跪在殿外的莲生奴。那孩子垂头跪着,一如既往的安静。绮素默默看了他一会,再度垂目,看着织锦上的精致纹饰。
眼前的两个孩子有时会让她想起那个死去的孩子。如果他还在,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她深爱那孩子,却不得不忍痛送走他,只为了他将来能够平安。可即使这样,她也没留住他。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他就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听到噩耗的那一刻是她人生中最惨痛的回忆。现在的两个孩子大概从未想过,世间会有如此险恶之事。
“贤妃……”绿荷一边为她奉上酥酪一边小声求情,“已经跪了这么久了,再跪下去怕是经受不住……”
“让他起来吧。”绮素淡淡说了一句。
绿荷听她如此吩咐,神色一松,忙走到外面扶起莲生奴。
莲生奴跪了这半天,膝盖上已经淤青一片。他扶着绿荷,好一会才勉强站了起来。刚一迈步,便觉膝盖上一阵锥心的疼,不由皱起眉。
绿荷见状忙道:“别动,我去叫人来。”
莲生奴摇摇头,放开她的手,摇摇晃晃的向母亲走去。绮素看见莲生奴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到底没忍住,伸手轻轻托着他,将他牵引到自己身边。
“阿娘……”莲生奴轻唤,声音细弱得象头受伤的小兽。
绮素一手揽着他的肩,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轻轻叹息:“别怪阿娘罚得太重。爱之适之,足以害之。你替你哥哥代作,不是帮他,是害他。”
莲生奴羞愧的低头:“我知道错了。”
长寿把诗文交给绿荷后他才想起,他替长寿代写的诗篇大大超出了长寿平日的水准,怕是要漏馅。他本想叫住长寿,让他把诗文拿回来重写,不想长寿一心只想出去玩,未曾听见。他若是去找绿荷,更是不打自招,所以只能惴惴不安的等待母亲的反应。果然绮素一看便知,这些诗作必是莲生奴的手笔,大怒之下让莲生奴跪在门外反省。
绮素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知道错了就好,你去休息吧。”
莲生奴点头,方要转身,却瞥见了绮素面前的襁褓。这襁褓看上去颇为陈旧,上面的纹饰也很陌生,显然不是瑶光的东西。他一时好奇,不免顿住了脚步。
绮素注意到他疑惑的目光,却没有解释,只小心的将那襁褓叠起,准备收入箱内。
“阿娘,这是……”
绮素叹了口气。这孩子不像长寿,一向敏感多思,他若想知道什么,八成瞒不住。她将手放在莲生奴的肩上,语气缓慢而又凄凉:“这是你们哥哥的东西。”
莲生奴听到“你们”这两个字,全身一震,难以置信的望着母亲。他从不知道母亲还有过别的孩子。
绮素将他搂进怀里,在他耳边低语:“阿娘没能力保护他,所以我失去了他。一个人无能,就无法保护自己至亲至爱。莲生奴,你明白么?”
莲生奴无言,但他依稀明白了母亲对他们严厉的原因。他依靠在母亲怀中,忽然感到颈上一点温热,他立刻明白过来,伸手抚上母亲的脸庞,果然触到她脸上的泪珠。他手一抹,为母亲擦去了眼泪。
“莲生奴,”绮素轻声道,“在这宫中,只有我们母子三人是血脉相连的一体,我们依靠的只有彼此,也只能是彼此。”
他抬头看绮素,缓慢却坚定的点了点头。
绮素露出欣慰的笑容,重将他抱入怀中。母子二人正偎依在一起,忽觉眼前一暗,有人挡在了树灯之前。两人一起转目,见长寿站在了树灯之前。灯影跳动,明灭不定,长寿的表情也在这闪动的暗光下模糊不清。
见到长寿,绮素脸色陡然一沉,冷声斥问:“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长寿踏前一步,仰头看她,没有说话。
莲生奴看见长寿的表情,不由一愣。长寿嘴角有一大块淤青,身上衣服也被看裂。这模样虽然狼狈,但和长寿的表情比起来倒还是次要之事。长寿表情阴沉,冷淡的看着他和绮素。在莲生奴的认知里,还从未见过兄长有过这样的表情。他转向绮素,却见母亲一脸恼怒之色,显然没注意到长寿的神态。这份怒意在她看清长寿脸上的伤痕后达到了极致。
“又到哪里撒野了?”绮素继续训斥长寿,“整天不知道用功,找弟弟捉刀,现在竟然还和人打架,你就一点都不觉得羞?!”
长寿转向莲生奴,抬起下巴问:“是你说的?”
莲生奴看着长寿的表情,不知怎的有些害怕,连忙摇头。
绮素见状,严厉道:“你不用管谁说的。自己做的事,还怕人说?”
长寿“嗤”的一笑:“我就知道。”他抬起头,用从未有过的冷淡语气道:“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是哀孝王的儿子么?”
绮素愣住:“你说什么?”
虽然宫中皆知长寿被过继给哀孝王,但哀孝王身份敏感,宫中人都很有默契的不提。是以过继一事虽然内外皆知,却又俨然是宫中的禁忌,自然也无人告诉长寿本人。所以当长寿听到康王的话时,那份震惊是无以言喻的。
“别叫我阿兄,”康王轻笑着用手轻划过他的脸,“你是哀孝王之子,不该叫我阿兄。”
他说得漫不经心,却毫不掩饰眼中对长寿的轻蔑。越王则更是过份,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野种。
长寿自然大怒。一拳揍在越王的眼眶上。越王惨叫一声,冲上来扑倒了长寿。兄弟俩打作一团。最后还是康王把兄弟二人分开。
“若不信,就去问你的母亲。”这是康王带着越王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长寿不愿意相信,可在回来的路上他越想越不对劲:母亲对他一向比对莲生奴严厉。难道是因为他不是阿爹的儿子?不,不是这样的。他拼命摇头想甩掉这个念头,可这个念头却在脑中生根发芽,越来越不可抑制。在看到母亲温柔的搂着莲生奴时,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母亲不喜欢他,所以才总是喝斥他。她喜欢的是莲生奴,一直都是……
他越是想,就越是愤怒,对着母亲大喊:“为什么我会是哀孝王的儿子?为什么只有我是哀孝王的儿子?你知不知道他们都骂我是野种!”
莲生奴原本一直低着头,忽的听见“啪”的一响,急忙抬眼,见长寿用手捂着自己半边脸,呆呆看着母亲。绮素指着长寿,浑身发抖,良久才挤出两个字:“出去!”
长寿一咬牙,转身跑了出去。
“阿兄——”莲生奴想追出去。
“回来!”绮素厉声喝止他。
莲生奴只得止步,眼睁睁看长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绮素颓然坐倒,伏于案上,将脸埋在锦绣之中。莲生奴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从她轻轻颤抖的肩上读出了她的情绪。他恍无声息的上前,默默抱住母亲。
“阿娘别哭,”莲生奴喃喃道,“阿兄会明白过来的,一定会明白过来的。”
太后
灯影下,太后盘膝坐于佛前,慢慢捻动佛珠。
“太后,该进药了。”
这几年她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只有服过汤药才得以安睡。染香这日也如常命人备好汤药奉上。
“什么时候了?”太后苍老低沉的声音传来。
“回太后,已经戌时了。”
太后点点头,接了汤药慢慢喝着。
外面忽然响起喧哗之声。太后向染香看了一眼,染香也一脸愕然,向太后道:“奴婢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太后点头,依旧服着自己的汤药。刚好一盏药喝完,染香就回来了,一脸愕然的向太后禀报:“小宁王来了。”
太后也是一愣:“这么晚?可有人跟着?”
染香摇头:“没有,只有宁王一个人。而且……”染香犹豫了一下道:“身上还带着伤。”
太后一听就急了:“还不快让他进来……”话音未落,长寿已一头撞了进来,扑倒在太后怀中:“祖母!”
太后待长寿一向特别,眯起昏花的老眼,关切的捧起长寿的脸细看,果然瞧见长寿一脸的伤痕,不由惊呼一声:“这是弄成这样了?”
她急忙叫染香取伤药来。染香立刻去了。
太后这几年眼睛不大好,摸摸索索的把长寿的手抓在自己手心,一触之下便发觉长寿全身冰凉,急忙又支使宫人取衣服为他更换。宫人们进进出出,她自己也没闲着,心疼的连声问:“你和人打架了?还是受了什么人欺负?疼得可厉害?你阿娘知不知道?”
不提还好,一提起母亲,长寿积压已久的情绪猛的爆发了出来。
他激怒之下跑出淑香殿,被殿外冷风一吹,不由害怕,又不愿回去,便想起了这位祖母。
太后对他一向疼爱,对莲生奴倒是平常。长寿觉得她是绝对不会偏心的人,便急急跑来。果然,太后一见他的样子不住的嘘寒问暖。她越是慈和,长寿就越觉得委屈,嘴了瘪,“哇”的一声伏在太后怀里哭了起来。
太后见孙儿号啕大哭,更是心疼得无以复加,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慰:“别哭,别哭。有什么事告诉祖母,祖母替你做主。”
“他,他们说,”长寿抽抽嗒嗒的对祖母哭诉,“他们说我是野种。”
太后闻言极是气愤:“谁这么说你?不像话!祖母明天找你阿爹去,让他狠狠罚那些不长眼的东西!”
“二哥还有三哥,”长寿呜咽着道,“他们说我不是阿爹的儿子,是哀孝王的儿子。阿娘也只喜欢莲生奴,不喜欢我……”
哀孝王这三个字如惊雷一般在太后耳边滚过,她浑身一震,不知不觉松开了长寿的手。
长寿半天没有得到祖母的回应,抬头哭道:“祖母……”
良久,太后才回过神,将手放在长寿的头上,缓缓道:“你不是野种,你阿娘也没有偏心。”
长寿哭道:“她就是偏心!就是!老骂我,从来不骂莲生奴。她就是不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