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金-第2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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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颇有些玩味地四处打量了一下,仔细竖耳亦是听不到什么声响,猝然间鼻端传来一股焚烧纸墨的气味。
他无声无息地踩着轻悠的步子,越过那个紫檀嵌檀香木五扇插屏式银屏,轻轻掀开凤纹雕饰的琉璃珠帘子,行到内室门口,赫然瞧见多棋木里正紧皱眉头,蹲在地上,恨恨地将一卷卷的纸张丢入掐丝珐琅大熏笼内,宣纸遇到炭红,登时燃起一蹿火苗,亮眼之际闪过点点红星,噼啪作响。
“皇后躲在这里烧什么好东西?”雍正皇帝微笑着问。
多棋木里猛然懵住,她不曾想到这个最不可能出现在景仁宫的人,竟然会在此刻出现在这里。
平时,但不到重要节庆日,他哪里会想起她来?更不要提踏足景仁宫了……可他,怎么会来的?
雍正皇帝笑吟吟地看着皇后,自然早垂了眼睑扫了熏笼一眼,这一看不得了,他立时大步上前,伸手抓起一片衣风带起的残纸,细细一辨,再蹲身反复拨看那熏笼内的残痕碎灰,可不正是他当年从狮子园带回来的剩余字画、佛经,全部是她,亲笔所写所画!
确实,这多年来,他一直更关注她遗下的身子,更由于发现这仓央嘉措赠予的躯体竟然经年累月,丝毫不损不腐,而令得他好奇研磋,料理毕政事,全副心神便都在她那仁增旺姆的尸身上头了,加之他送她的那些链子香囊镯子等均在那身子上,时日渐去,那些看不懂且又不算高明的画作,也终是没再研看,只束之高阁。便是佛经,也是听了她的话,尽量亲笔抄写,亲口读诵……故此,她所抄写的佛教也是搁置,唯留一本《日课经忏》放在身边做个念想,其他尽是同些闲杂书籍放在养心殿床榻炕桌上的一应茶具边,也不曾多做查看。
每年春末到秋初、秋末至春初两个时节他均在圆明园中治居,也确实甚少回宫,只是,便如此,他在养心殿的东西,可也不是别个轻易能染指私藏的。皇后,多棋木里她,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
雍正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黑,一时在脑子里几番思索,琢磨到底是哪个这般大胆敢犯这等事出来。
正当他皱眉沉思之际,却见多棋木里忽然站起来,脸色惨白惨白,如石灰一般,她忽然跑过来,到了他身边,伸出双手抱住了他。
雍正有些愕然,一时愣住。
皇后素来矜持,做事也慎重,同他相处也常常是敬而远之一般的态度,会这样突然变故样地抱着他,倒也是极为罕见的一桩事。
他正想着,许是要软语哀求讨饶?又或是表述衷怀?
多棋木里没有说话,只将双手环住皇帝的腰,心中悲然忖道:他还是那样清瘦,每日里不晓得怀了多重的心思……只是,除了家国大事外,剩下的,有那女子,有他的兄弟,有他的子嗣,待临到她,却不知只剩得几分几毫?这样一想,竟是狠狠心,迅疾地解开了他腰间的带子,猛力一抽,整条腰带立刻被她拉了出来……
她抬头一看,见雍正无比愣怔,尚在不明所以中,登时一笑,以极快地速度将那腰带,连同上头的蹀躞十二事,鹅黄贡缎荷包,一起投入那掐丝珐琅熏笼中,而后使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放在一旁的盖子搬起,狠狠砸在熏笼上头,再用双手死死按住。
雍正初时不知她意欲何为,到得此刻终于心中大明:她,她竟是要将他所珍视的这些遗物,统统毁去!
怒气逐渐直冲脑门,夺上几步欲要挥掌,却终是没那个打女子的习惯,无奈之下只得用力抓住多棋木里的手臂,只想将她扯开去,好打开那个珐琅熏笼。
不曾想,竟拉她不动!
多棋木里这两年养尊处优,心如死灰,人是比三十多年前胖了不晓得多少。偏胤禛原本就清瘦,应付全部烦乱国事,梳理朝政,西北边陲依然不定,胤禩胤禟又多番搅乱,反清暗流还是汹涌……这数年的殚精竭智,忧思愁虑之中,身体更加瘦弱不堪,只得掩耳盗铃,强令御容画师刻意将自己的面容画得天圆地方,肥头大耳,颇显福相,方觉满意。
但实际上,虽他不承认,臣工问安折子上均回复:朕好,朕安好,朕甚安好……却终究是越来越弱了。每年酷暑又不肯去热河行宫、狮子园离宫避暑,夏苗秋狝,俱都不行,只强留圆明园,那京城的暑气又如何能同热河相较?多次昏厥之下,湿暑之气入体,再加上他又是个心思极重的人,实在是心脉渐弱,竟是隐隐有几分当年年妃的心痹之症来,这多番外由内患交击之下,将他原本的健康身体摧残得千疮百孔。
即便如此,他依然勤理政事,从不辍朝。
此消彼长之下,以他当年也是精于骑射,驰骤如飞的孔武之夫,而今竟然连个微胖妇人都拉不起来了……
原来,朕也老了。只是,她一直不老,朕却也恍然错觉,自己似仍旧在那青春韶华之年……
雍正皇帝定定地僵住,心头涌起阵阵悲凉:思念一直被固定在那个夏日,纷纷叠叠的紫藤花廊下,她颦颦袅袅地行来,初到此间,满目小心与好奇,猛然间眼眸中映入他的容颜之际,闪过无数情绪,她就呆在那里,定定地呆住……
多棋木里用尽全力死死抓按住珐琅熏笼的盖子,极为肆意妄为地说道:“臣妾有罪,但今儿这罪,臣妾就准备担下了。臣妾看不得,看不得皇上这副样子!尽把那个狐媚子留下的一些破烂玩意儿当宝贝供着存着,一把火烧了最是干净!那些个春情魇道的,一径的妖妖调调,便把皇上迷得什么似的,臣妾今日就要破了她的法去!来日皇上知道臣妾这是为着您好,实属冒死谏言!”
雍正皇帝见她说话当儿,手头力道必然松脱一些,立刻用足了力道推出一挥,终于将她如面粉袋子般甩了出去,也顾不上去看她有无大碍,只掀开了那珐琅盖子,正要抬起丢在一边,那边多棋木里却又爬起,再次冲将上来,去抢他的手内物事。
两人争夺之间,她那鎏金烧珐琅兰花指套猛的划在了皇帝的手背上,雍正皇帝吃痛,手里劲道一松,竟被她将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给扯脱下来,当啷掉落在地毯上。
雍正不及顾那扳指,只推开了熏笼的盖子,察视内边,俄而大为失望愤怒,只见炭火上,那蹀躞诸事,如吩带、扇袋、荷包、香囊,尽皆付之一炬,化为灰烬,只剩残布烂片,哪里还有完整样子……
雍正怒而回头,却见多棋木里连滚带爬地将地毯上那白玉扳指一把抓起,嘴角微扬,隐隐含笑,她看了皇帝一眼,便把那扳指狠狠砸向那熏笼盖子,即刻,那原本器形规矩丰盈,款制精伦超凡的扳指被砸得缺了一个小口子。
还未等他出声,她大笑着起身,用力搬起那熏笼盖子,使足了全身的力道砸落到那已经破缺的扳指上……
雍正怔住……珐琅和扳指一起破碎的声音稀里哗啦叮呤当啷地响起……
“你……”
多棋木里哈哈大笑起来:“皇上,皇上,臣妾是清君侧啊,清君侧!您不是要做明君吗?您做得很好呀,圣祖皇帝会开心的,会夸赞您的……但是,尚缺一线,这一线,臣妾给您补填上!这罪,臣妾来担……皇上,您怒得很么?那便将臣妾砍了吧……”
雍正皇帝瞋目视向皇后,只觉狂怒遽然间席卷全身,发辫尽立,目眦尽裂,恨不能真的立刻将她一刀捅死。
……
第115章 横笛引来双紫燕
——
皇后她,懿范性成,徽音素著,且对他向来恭敬,始终一致。
三十多年来,凡事件件都为他考虑,府邸后院、大内三宫,均是她悉心打理,这许多年里,在妃母妯娌间周旋,亦煞是难为。曾经为了他,在各个妃母面前温言好语,拼命说些好言好语,总是多多劝解;也曾为了他,犯难去劝蕊媖那样强倔爆炭的女子……甚至,过往的日子里,再为难一些的事情,都是曾做去了的。
如何,前几日,她竟会如此失态,做出这等事来?
……
雍正皇帝烦躁难耐地又猛站起来,高声唤道:“苏培盛,苏培盛!”
苏培盛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屋内,跪地请安问道:“主子,有什么吩咐?”
雍正皱眉说道:“你说查出来,私自将朕这养心殿的物事偷偷运了去给皇后的,是库魁的干儿子?”
苏培盛不敢抬头看皇帝,只低垂着眼睑回道:“是的。”
雍正怒道:“圣祖皇帝当年三令五申,断不许宫内太监宫女称上契、认干亲、结干亲、拜干亲,行那等互相包庇方便事宜。怎地到了今日还有此等行径?”
苏培盛噤声不语,心道,这事在宫内如何禁得住?入宫做那奴才,孤苦无依,自然互相交结认亲,有个依靠,才好安心……但这样的话,在主子面前可又怎么说去?
雍正皇帝冷然说道:“这事,定要从严处置。你可记住了?”
苏培盛赶紧应诺领命。
待苏培盛退了出去,雍正皇帝也是怅然长叹一声,从严处置,又有何用?东西,没了的,还是没了,再得不回来。大过年的正月里,处置人,又有什么意思?但话已出口,也难收回。便如同那“皇后前停止行礼”的上谕,一旦颁了出去,却是再也难以挽回。
自此,他同多棋木里之间,只怕再难维持以往相敬如宾的局面吧……
总是,有些不适之感的。
郁闷之下,他终于毅然地站了起来。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雍正皇帝从养心殿东暖阁下的地道行到了行宫——雍和宫的东书院,原来的雍王府之太和斋、结云堂、如意室等处的地下密室内。
此间密室,铺壁俱为金丝楠木,花斑石的金砖墁地,四周是莲花瓣状的柱础,陈设精巧异常。密室的前后门乃是嵌紫檀雕花槅扇门,前头通向上头东书院的如意室,后头则有两条分岔道分别通往圆明园养心殿和宫中养心殿。
皇帝喜欢在地道内默默地独个儿行走,可以梳理朝政大事的思路,也可以回忆往事,安宁不见喧嚣。
从宫中到密室的这段距离有半个时辰,足够他想清楚大部分事情。
走到密道尽头,推开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