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鼓朝凰-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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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一点点地变了,早已今是而昨非。
她像一尾浑噩的鱼,舒展了百骸,随水沉浮。
忽然,一双手将她轻轻一拉。冬日冰冷的空气猛然冲入胸腔,凉如寒刃。她轻呛了一口,仰面睁开眼,怔了一怔,猛翻身站了起来,喃喃唤出:“静……姝……?”坐在汤池边的女子,因为许久不见,几乎有些不敢相认,但那样亲切的眼神却绝不会错。“静姝!”她不禁一把握住静姝的手。
“娘子仔细受凉!”静姝忙将她拉起。
立时便有宫女上前来替她将身上水擦得干净,服侍她穿衣。堂内炉火烧得十分暖,又有雾气弥漫,并不觉得冷。墨鸾方着了中衣,便又伸手拉住静姝,仿佛恐怕她一转眼便会消失了一般。
静姝从宫女手中接过棉绒袍子亲手替她穿上,便好似从前,她们仍旧是在凤阳侯府,何其安宁恬静。
“静姝,你为何——”她惊异又不安地追问。
静姝将她按在屏风前坐下,不让她被风吹着,又取了面脂口脂来替她细细涂抹。“公主推荐我来的,说是——”她又用棉巾子将墨鸾长发裹住,一缕缕地轻捏着擦拭,才应了这一句,话未完,忽然却听堂外宫人来报。
“贵妃主命奴婢给妃主丝诳讵燕粥来。”
静姝与墨鸾对视一瞬,唤宫女接了手。她步到门口,向外细看了片刻,便命人接下那盅血燕粥,又道:“有劳大姊姊回禀贵妃主,多谢贵妃主记挂。淑妃主吃了这血燕粥,觉着好多了,已吩咐了殿上人专司这个,不敢叫贵妃主多费心。”
那朝阳殿来的宫婢迟疑了一会儿,又道:“贵妃主叮嘱着,妃主趁热用了粥罢,搁得凉了寒胃。”
静姝眸色一沉,笑里已添了一抹冷意。“妃主这会儿还在沐浴梳妆呢。”她略挑了眉角,一每诳讷那宫婢细看,一面吩咐灵华殿中宫人架起小炉,将那一盅粥用文火小心温上。
那宫婢吃了一惊,紧盯着静姝打量了半晌,又把眼向旁人看去。一旁随李晗留在灵华殿的宫人见状,冲她拧眉轻道:“这位是新供职的阮宫正,早先不是已去朝阳殿拜谒过贵妃主了么,你怎么不长记性。”
但听得是新来的宫正,那婢女吓了一跳,忙福身歉道:“宫正宽宏。奴婢实属无心冒犯。”
宫正职在六尚之外,虽是同品,实则驾于六尚之上,专司戒令究禁,寻常小事更有便宜决罚之权,颇有些内廷御史的意味,历来由皇室亲信家仆中的女子出任,是大内中不可轻易得罪的要人。无怪那婢女闻之色变。便是墨鸾从旁听了,也由不得惊得扭头来看。方才重逢惊喜,又是水雾浓重,竟未看清静姝服制,符节。
“无妨。”静姝微微一笑,命身旁宫女封了一双蓝田玉雕的凤钿,又单取了一支玉怀鼓坠子来也用小锦盒盛了,一并给那宫婢,笑道:“大冷天的,劳动大姊忙碌,这是妃主一点薄谢,烦请大姊回去,务必转呈贵妃主,待妃主身子再大好些,自是还要亲自登门拜谢贵妃主照顾去的。”
那宫婢见了玉怀鼓,低头露了笑,便几拜辞,颇会意地去了。
静姝瞧着她走的远了才回身来,从宫女们手中接下巾子,继续细擦墨鸾长发。“想来这世上,原还是好人多。”她忽然笑了一下,在墨鸾耳畔轻哼出这么句话来。
墨鸾怔了一怔,只觉她一句话似极尽了冷笑嘲讽,不禁叹息。“我今儿才知你本家是姓阮。”她笑了笑,将话岔开去。
“姓阮姓硬的,有什么关系,不都还是我么。”静姝也笑道,待将墨鸾发上浮着的水珠都擦尽了,她才沾了花露花油梳理,一面道,“原先的宫正年高还乡去了,公主就荐了我来,补了这么个缺。怕不知要恼了几多人。”
“你……”墨鸾略一迟疑,看了看其余几名宫女道:“那暖炉的烟呛得我难受,你们去扇着些。”她将旁人支得远了,细声轻问:“你做什么也来这里?‘家里’怎办?”
静姝笑道:“娘子快别操这份心了。撵了我,整好买两个新的来,再迎个诰命夫人回去,可算是齐全了。正二品的朝中大员,肱骨栋梁之才,有什么事不好办的。”
“你这是真话还是玩话?”墨鸾无奈蹙眉,拉下静姝执梳的手,“他守你到现在,推了多少好姻缘,也实属不易了。”
静姝静了一瞬,低叹:“再守上十年百年不也还是良口口不婚么。我是个知足常乐安于天命的,只求他快快娶妻生子罢,别耽误了他家的大事,反成了我的罪过。”她抽手回来,捻了墨鸾发丝来盘髻,默然良久,又道,“倒是娘子你呀,你瞧,”她轻推一把墨鸾,将之推得离镜子又近些,“这气色……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办好。你宽心罢。”
墨鸾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几乎血色全失,苍白中,唯有两颊因肺疾而略显红嫣,宛如桃花染。“你知道的,”她苦笑,“这辈子怕是不能忘了。”
“那也要看值不值当记挂啊。”静姝似负气哼了一声。
这一句说得极轻,但墨鸾依旧是听进去了,禁不住肩头一颤,又嗽了一阵。静姝吓了一跳,忙取了软垫来哄着她靠下,抚着胸口替她顺气。
墨鸾倚身靠了,闭着眼,一时竟不敢去看静姝。那样 的直言快语,是她绝不敢动半分念头去碰的,便是一念闪过,也足够叫她生不如死。她怕,怕极了。
章四九惊风疾(1)
新隆二年 末,御史大夫杜衡一纸御状代呈圣前,弹劾大司徒宋乔欺上瞒下陷害忠良,诉状人,是靖国殷公之后前绥远将军殷孝。
李晗急命刑部会同御史台核查,短短五日内,多年来积下的物证人证便一件件提上,又牵扯出先帝裴妃及裴氏旧案。沉冤桩桩,一一浮出水面,环环相扣,半点喘息余地不留,直往死里狠狠砸下。
与此同时,三司核审灵华殿行刺案又爆出惊讯,几名宫人皆指凶案实乃皇后主使,意在陷害淑纪,更有人血书涂墙,以死明志。
外朝内宫,矛头所向都是一个“宋”字。
突如其来,犹如雷霆乍惊,劈得李晗焦炭糊涂。
即便当事时气恼冲顶,激愤之下险此说出废后的话来,但真到了此时此景,叫他如何忍心。毕竟多年夫妻情,哪怕将她闭在殿中,平平静静,便是此生再不见,总也是好的。似如今这般,再往下,怕是难逃出这死局了。
何况,殷裴两家旧案是先帝在时断下的,若此时翻了案,岂非承认先帝错昧错判?本朝自开元来,以孝治天下,这等事,他如何下得去手。
杜衡刚直,谢公清流,白弈称病,裴远又是那头二号的苦主……困兽窘境,竟寻不着个可商议之人,李晗万般无奈,只得急请蔺谦。
不料,蔺谦竟也力主彻查。“陛下仔细想想,先帝当年为何拔那裴子恒在陛下左右?陛下这些年来莫莫就真的半点想法也不曾有么?这裴子恒与殷忠行,一文一武,皆是安邦兴国的王佐之才。是我朝中兴,还是……陛下可不要枉费了先帝一番苦心,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一席话,说得李晗心底骇浪汹涌。
他并非无知无觉的愚人,父皇留下这收扰人心的功业给他,让他替裴殷两家翻案,近处,是收干才,远的,是平民怨,他岂能不明。
他亦知道,在有些人眼里,他这个皇帝不过也只是一块踏脚石,或者一个便于摆布的傀儡。凤阳王的文学馆压着朝廷的弘文馆,凤阳王的兵权压着他的玉玺冕冠,凤阳王……
有时恼恨起来,他甚至也在心里做过无数种设想。但终究仅是想想而已。这丧乱绝杀阵那一端,缚着他的亲妹。母亲是绝不能依的。若真起干戈,无论成败,他与母亲必定只能黄泉相见。
又及,还有阿鸾。
他满腹忧心,恍惚散漫地游荡,直到习惯性地又走来那冷香萦绕的宫殿。
满苑冬梅盛绽,白如冰晶,粉如薄霞,一树树妆点得清幽,芬香暗撒。
那女子倚在玄关,披着粉帛金绣的袍子,眉心亦是一朵梅,捧香拈棋时,媚眼静澈的不杂尘瑕。
“你说,腾该怎么办?”他捡走她指尖黑子,盯着她的眼询问。
“陛下问这朝政事,妾不知。”她又惯常地垂下眼去,轻声婉转。
他忽然扼住她手腕,将她扯近面前来,近到几乎贴面。他盯着她,死死地盯着,目光深地恨不能将她剖开心来打理。彼此的吐息,在这寒冷冬日中,愈发不可忽视。说明早已熟悉,却依旧陌生,弗远,又弗近。
良久,他听见她叹息:“陛下分明已有了决断。殷公忠烈殉国,殷将军难得将才;裴公贤名犹在,裴君又是陛下的臂膀栋梁。这冤洗了,可正朝纲,可安民心,父有非,需谏之以正道,又可祭庙堂,以尉先帝英灵。陛下何须再问?”
“你可知道,蔺公谋的局,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日倒了宋氏,下一个要倒的是谁?”他盯着她,嗓音紧得干涩。
她静看着面前棋盘,缓缓伸手,将满局白子,一枚一枚收起,攥在掌心,低吟:“家兄……从不曾阻止陛下去做正确的事,这一次也没有,不是么。”
他闻之手上一松,掌心黑子便“啪”得坠入乱军,再也寻不见了,只余裂响清脆。
一方诡谲,连片漆黑,哪见白军支影。
他揉着眉骨,呻吟一声,将她狠狠拽下;拉扯的那一捧莹白从指尖洒落,颗颗坠在花香浸润的流泻青丝间。犹似新局。
言语饮尽,滚烫唇舌皆烙在她肩胛,亲密而又虔诚。那一抹肩上鸾纹,愈发青红的妖异,在旖香缭绕中恍惚振翅,似欲破云向日。
腊月中,圣旨敕,数罪并罚,罢黜宋乔及其子宋雅、宋璞官职,削爵,与一干证据确凿之从犯,尽斩于市,以正法典。诏,废皇后宋氏为庶人,念其妇人无知,免死幽禁。宋氏家财尽冲国库,仆婢充奴。首犯即伏,其余涉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