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鼓朝凰-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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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得信报,知她已到了凤阳,前去“伎馆”看她,扮作个闲游贵公子。时隔六载再相遇,她将一壶烫酒泼得他满身,酒觞玉壶碎了一地。
他看见她颤抖着,瑟缩如无助幼猫,一双眸子里却沸腾着不容侵犯地强悍,玉碎之气。
分明是柔弱雏鸟,却有如斯刚烈。这便是先生替他算出的吉星么?
一瞬,倩影交叠,也是十二、三岁,豆蔻年华。
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那样的眼神,熟悉至刻骨铭心,甚至是她哭泣的姿势,坚强而又脆弱,竟让他瞬间茫然,险些不知所措。
他静了许久,宁下神来对她百般温柔,不责怪,不勉强,只是关怀。温柔善良的翩翩公子,总是落难少女最易寄情的对象。
临走时,受雇鸨儿笑问:“使君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他笑应:“打她几顿,让她逃走就好了。记住,不要伤了脸,更别让她知道。”
鸨儿掩面笑得双肩乱颤:“这是哪里来的小娘子,虽说模样俊俏,可琴棋书画一样也不会。使君在她身上花这样大的心思,就不怕碎了州里一地芳心么?”
他只微笑道:“留她半个月再放走罢,别让她逃得太快。”
授之以希望,再将之敲碎,他就是要她受尽苦楚,在濒临绝望之时失而复得。然后,她会记得他一辈子,死心塌地。
正是如此。
他并不是旁人眼中那个勤政亲民的使君,也不是温良如玉的佳公子,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从来都很清楚。
半个月后,他将她带回了侯府。他在僻静小巷尽头找见她。她蜷缩起身子,遍体鳞伤,唯有双眼依旧明亮。
一瞬,他甚至惊诧她竟被打成这样,险些忘了幕后操盘的刽子手正是他自己。一定是她太执拗激烈,惹恼了那鸨儿,才遭此狠手。
那浑身冰冷的少女倒在温暖怀抱,呆呆望着他,许久,忽然抓住他衣襟,号啕大哭。
“我阿娘……去了,阿爷卖了我……大概是为了……为了养活阿弟罢。”她哭了许久,垂着眼帘,嗓音沙哑。
她终于敞开心扉,短短一句话,却是心底最柔软的脆弱。
他轻笑一瞬,又莫名有些心痛。
这单纯的小姑娘决不可能想到,所谓的人伢子与卖身契不过他一手炮制的网,只为网她这羽翼待丰的鸾凰回来,死心塌地跟随他左右。她更不会想到,那让她担惊受怕吃尽苦楚的伎馆、鸨儿本从不曾存在于凤阳坊间柳巷,更已彻底人间蒸发。如今,除了他的亲近心腹,再没有人会知道,他拐了姜宓公主的女儿回来。
但她是这样坚强的姑娘,竟至让他于心不忍。
他轻抚她的头,叹息:“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妹妹,名叫墨鸾,好么?”
她望着他,静静地点头,泪又流了下来。
她流泪的模样,令他隐隐地愧疚刺痛。
每每想起,他总瞬间诧异,旋即归于一如往昔的波澜不惊。或许,只因对手是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他才多少有些心生不安罢。
但他别无选择。
他看着面前乖巧少女,习惯性地露出温柔微笑,问她:“阿鸾,今日还好么?”
墨鸾应道:“早晨先生教得三十篇诗经都已背熟了,又练了一曲幽兰小调的引子,先生说明日可教我全曲了。这会儿等着哥哥回来继续学棋呢。”
白弈闻言正暗惊,却听见身后叶一舟跟上来笑道:“小娘子聪敏,学起东西来可比公子当年还要快得多。”叶先生是他自幼的教习先生,可谓侯府上的肱骨谋臣。
叶一舟话音方落,已有人声道:“那还不是我们小娘子勤勉,从早起到这会儿才刚歇了多久?都还没用膳呢。”看去,却原来是侍女静姝捧着食盒从不远处过来。
白弈笑道:“你这样拼命做什么?不要累坏了。”
墨鸾却只摇头,颔首浅笑。
一瞬,白弈由不得略怔了怔。这样干净纯粹的笑容,带着些青涩娇羞。他又忽然想起那日她一壶酒砸得自己满身湿,不禁微妙的,心底一动。
这小姑娘,时而激烈,时而静好,却又那般浑然天成,没有半点矫饰。他看着她,浅浅勾起唇角。勿须怀疑,假以时日她必将成为他棋盘上最耀眼的一枚子。
静姝留白弈一同用膳。他笑辞了出来,打算回书斋去。
昨夜,潜山山匪入了凤阳城,神不知鬼不觉取了盐商大户卢云的脑袋挂在城门上。
便是让白弈来说,那卢云也死有余辜。卢商把持盐市,坐地起价,压榨百姓,他早有所察觉,只是碍于卢商乃江浙大户,总揽盐市,既是皇商,又与江湖上的盐运帮派有所来往,轻易不敢妄动。他本已在紧密谋划,培植旁几家盐商,先待削弱卢家势力,谋定而后动。不料,半路上却忽然杀出这么一件乱子来。
那潜山匪首,却也是他家旧识——靖国殷公之后,前绥远将军殷孝殷忠行。
那是天朝昏昧下,无数阴云中,至极惨烈的冤屈。
走兽未尽,良弓已碎。莫须有的拥兵谋逆之罪,终成殷氏满门忠烈的催命铡。
十年含冤流亡,九年前落草潜山,这才有了殷孝与白弈六年对峙相争。
遥想当年,西突厥犯边,凉州告急,殷忠行一骑当千万里救父,七出七进杀得围城敌军狼藉惨败,千军万马中一刀剁了西突厥元帅脑袋,戳在天朝大旗上,白浆迸裂红血飞溅,唬破了多少胡兵的胆。
殷孝,是白弈多年来一心想要收服的虎将。
但无论他怎样恩威并施,殷孝偏是不降。“吾本匪类,死不招安!”如此虎吼,余威赫赫。非但如此,今时今日,殷孝竟领山匪入城杀了人,更悬首示众。
即便杀的是个该杀之人,也是法不能容。否则旁人纷纷效尤,但凡有了仇怨或是看人不爽便拿来杀之,岂不天下大乱?
想起殷孝,白弈唯有暗自苦笑,虽爱其才,却也着实恨之麻烦。今日一整天他都忙于安抚卢商,巩固城防,避免私怨械斗,又要部署官盐,随时防着盐市异变,便是此刻还得赶着连夜谋定方略,明早拿去与刘祁勋等诸将商议了,给殷孝点教训,即便拿之不下,也不能再叫之这样胡来。
但他却给叶一舟拦在了回书斋的半路上。
叶一舟笑问他:“公子近来忙得连回府用个膳的功夫也没有了么?”
白弈眸光略微闪动,反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叶一舟道:“公子方才为何不留下陪小娘子用膳?”
白弈闻言大感意外,不禁笑道:“先生怎么忽然管起这个?”
叶一舟摇头道:“若此时不是在凤阳而是在京中,那也不是墨鸾小娘子而是东阳公主,公子还会走么?”
他二人接连四五句话全是在互问,但叶一舟问到此处,白弈眼神却忽得变了。东阳公主李婉仪,圣上与王皇后嫡亲之女,他处心积虑在天朝宫阙中谋下的另一枚玉子,如今已是他御旨赐婚的未婚妻。但那只有尚主之利,无情。
叶一舟不待白弈开口,又兀自道:“公子若是将在京中待公主的心思花一半在小娘子身上,或许还可指望有朝一日她能帮你一帮,但若只像如今这样,不如早早派人拿下姬氏父子,将他们父女姊弟三人一并除去,免得日后东窗事发,留下后患。”
忽闻叶先生说出这样狠话来,白弈由不得心头一震,问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待她还不够么?”
叶一舟道:“若公子仅是收留个可怜姑娘回府那真是已做的太够了。若公子仅是认个妹妹那也足够了。可公子莫要忘了,你谋回来的不是个普通女子,而是一只鸾凰,你对她有多高的期望便该为她花多少心思,如今小娘子对公子之情至多不过是感激,公子凭什么认为她日后会心甘情愿替公子出生入死,即便得知真相时也不会反生仇恨与公子为敌?”
白弈闻言静一刻,缓声道:“学生驽钝,还请先生直言赐教。”
叶一舟一笑:“公子不是驽钝,只是不愿自将话说出来罢了。但叶某既是公子的老师,本就是要替公子谋划大事的,也不怕替公子担什么。
“公子,若你仅想要一个女子能心甘情愿为你而死,只需给她莫大的恩惠让她感恩图报便足够,但你若想要她能死心塌地为你而活,即便吃尽世间万千苦楚也能为了你咬牙活下去,除了让她爱你,没有别的法门。
“公子若真想将这柄宝剑磨出锋利来,需要下的功夫怕是要比待公主时更多些才够。”
脊髓瞬间阴寒,白弈静默一瞬,轻叹:“先生也以为我是个铁人么。返京叙职时是因为清闲,这才能得空陪伴公主,但回了凤阳军政要务一日不可耽搁,又还有那殷忠行要盯着,我哪里还有功夫——”
叶一舟摇头道:“公子,你既已选择动手去做一件事情,那便该想尽办法将之做好,否则不如从开始便不做,何必再找借口?真要做大事,需不得这般妇人之仁。”
一席话犹似利剑,一刺见血。白弈拧眉立在夜风里,盯着叶一舟离去背影,半晌才沉沉吐出一口气来。
到底是自年幼时起便从旁教导他的叶先生,这样轻巧已一眼将他看穿。他确实不想在墨鸾身上再做这样的手脚。他本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但偏是这个小丫头,屡屡令他心生愧意。
他已经骗她一次了,难道还要再设一个更大的骗局将她骗得骨头也不剩么?
心底蓦得一虚。
然而,他却异常冷静地明白,叶先生所说的便是现实,一字不错。
他在冷风里自哂一瞬,看着寒冷月光洒下的一片戚寂,忽然,心底隐隐有一丝烦躁浮起,却又很快便沉没不见。
章〇二 变风云
时值永贞九年十月末至,初冬凛冽悄然席上,诺大个凤阳府已被飞霜白雾和冬日暖灯厚厚妆裹,妍态尽展。
白弈乘车从军政府出来,一路不急不缓向侯府驶去。
数月来,不断有逃荒饥民流入皖州,只因皖州富庶安定。但如此一来,州里的压力便愈渐得大起来,除却分拨帐篷与粥粮,值此人丁混杂之时,治安更尤为重要。
但殷孝偏在这时入城杀了人。
几日前,他亲自去见了盐商卢云之子卢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