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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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军官中让谁留下来防守万县。无论把谁留下都会很危险,两千四百明军加上俘虏就有六千多人了,一起行动不但缓慢而且物资也未必充足。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明军几天,邓名倒是有个腹案,趁着自己还没走赶快提出:“我们走,让熊兰断后好了。”
新年前,邓名因为好奇熊兰为什么一直郁郁不得志,就招来几个谭弘的手下询问,结果发现其实这件事异乎寻常的简单,原来熊兰的生母是妾,相比这个,熊兰靠着姨娘是谭弘的妾这层关系谋取个职务反倒不是什么大事了。
当谭弘的部下面带鄙夷地报告熊兰是妾生子时,邓名听了还不觉得什么,但其他军官顿时脸上满是不屑之色,一通哄笑。看到他们纷纷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后,邓名就明白谭弘的心腹手下羞于与熊兰为伍一点也不奇怪了。对这种歧视心理邓名有点不理解,母亲和姨娘都是妾,说明姐妹俩都是乱世里的苦命女子,出身一定很低下而且很不幸,按说应该同情才是。难道这些军官的父母都是出身豪门么?他们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子弟,唯一的优势就是明媒正娶罢了。邓名意识到,他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这些明朝人眼中却是了不得的大事,其他人即便出身再贫寒,也是光明正大的妻生子,在这些人眼里熊兰可以说是一个副产品。
“那个小婢养的?”得知熊兰的出身以后,明军就开始用这种骂人的话来称呼熊兰,而对他来说似乎这还不能称之为辱骂。
“我们不可能一下子都走,只能一批一批的走,不让熊兰带人留守,难道要把我们自家兄弟留下吗?”虽然手下军官们都用这个蔑称,但邓名从未使用过这个称呼。
邓名认为可以让熊兰带着不太可靠的一批人留下,继续开垦万县周围的土地,两千四百明军则带着一千多比较可靠的壮丁返回奉节。
“那小婢养的会老老实实的吗?他已经翻来覆去两次了。”
“总比留下其他人强。”邓名也不认为熊兰是个值得信任的家伙,但反过来说,这种反复无常的人就是投了清军危险也不大,三谭在万县周围经营了多年,开垦了不少土地,若是弃之不顾实在有点可惜。
在邓名和众军官商议这些军务的时候,赵天霸一直没有说话而是在边上静静地沉思,趁着众人交谈中的一个停顿,赵天霸突然插嘴道:“邓先生,能把督师的信再念一遍吗?”
邓名于是就又念了一遍,赵天霸听得很认真,等邓名念完后便道:“督师并没有催促先生立刻去奉节。”
“是没有,怎么了?”文安之的信写得很热情,也表达了急于一见的意思,不过确实没有要求邓名立刻动身。
“能把督师的信给我看一下吗?”赵天霸问道。
“当然,”邓名感到事情似乎有些奇怪,不过还是把信交给了赵天霸,还笑着问道:“赵兄不是不识字么?”
“只是检查一下印章,”赵天霸接过信,口中答道,看了看信上的印章后突然抬头大声反问:“督师来信,检查印章是惯例吧?难道邓先生从来没仔细看过么?”
刚才赵天霸的举动让邓名不解,可是听到赵天霸这声反问后邓名顿时心中释然:原来这是军中惯例。
“我确实不知道这个规矩,让赵兄见笑了。”邓名摇头笑道。
“也是我忘记解释了,这种书信从来都是要仔细检查的,以防万一。”赵天霸也是一笑,把文安之送来的信收入怀中:“一会儿再奉还邓先生。”
“不着急。”邓名扭过头继续和其他军官讨论留守、耕种和沿途行军的问题。
赵天霸悄悄走出议事厅,把秦修采找到跟前,将文安之的信交给他:“给我慢慢读上几遍,一个字也不许错!”
……
奉节。
文安之这几天一直在关注万县那边报来的消息,下午时分卫兵报告有一位使者从万县来,文安之马上令人将其招入。
“卑职见过督师。”
文安之定睛一看,使者正是锦衣卫千户赵天霸。去年奉命护送朝廷的几位太监使者来夔州安抚军队后,赵天霸就一直在文安之身边听命。直到出征重庆,文安之才让他去先锋袁宗第军中充当个联系人,当然也隐含着一点监军之意,保证袁宗第能够认真出力。当听说赵天霸多半折损在重庆城下后,文安之也深为损失了这么一个得力的部下而难过。
文安之后来通过花名册知道赵天霸还活着,不过赵天霸不会读不会写也很难和他秘密联系,现在赵天霸能够单身前来奉节,文安之那是大喜过望。
“快起。”
“多谢督师,”赵天霸起身后也不迟疑,立刻就问道:“督师可有疑邓先生之意?”
“邓先生?那个邓名?”文安之脸色一沉:“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细细说来。”
“卑职也不敢说他到底是谁,不过以卑职看来,很可能是烈皇的……”赵天霸生怕文安之会鲁莽从事,以现在邓名在军中的威信若是文安之对他不利的话,赵天霸恐怕会出大乱子,就是他本人也觉得邓名多半是皇子,文安之要是对付邓名赵天霸都会往皇家内部矛盾和自相残杀上面联想。
“住口!”文安之不待赵天霸说完就愤怒地喝止。连赵天霸这样忠诚可靠的人竟然都被迷惑了,文安之感到十分惊讶:“事关烈皇英名,怎可信口雌黄!”
赵天霸也不着急,静静地听着文安之的斥责,等文安之骂累了稍作休息时,赵天霸从怀中取出一卷画纸,双手捧着奉上:“督师请看。”
“这是什么?”文安之奇道,伸手接过了那些纸张。赵天霸也不答话,就退后两步静静站在一旁。他已经用安定人心等理由说服邓名跟着大军一起出发,自己则先去奉节和文安之讲述一下重庆战后的情况。
“这是……这是……”才翻开第一页,文安之的声音就突然有些颤抖,赵天霸看到文督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天安门图,语不成调,双臂都抖动了起来。
“这是从何而来?”文安之掉头看着赵天霸,厉声喝问道。
“卑职没有去过京师,邓先生前几天在万县画了一些京师的风物,其中就有这张,卑职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赵天霸用平稳的口气答道。从文安之刚才的表现看,督师大人不用他提醒就立刻认出了画上之物,而且显然画上的风景非同小可。
“这是那个邓名画的?”文安之回过头又一次仔仔细细地审视那张画,眼睛都快要贴到画纸上去了,半响后才出声问道:“他可说过画的是什么吗?”
“回督师话,邓先生说他画的是皇城,后面这些张也都是。”赵天霸离开万县前设法从别人手里又收集了几张,带给文安之的都是画面比较清楚的。
闻言文安之急忙又翻动起来,一张张地看着后面的画纸,其中有一张邓名画的是华表,在二十一世纪大家看到这东西不会很注意,但在封建帝制时代,华表代表着帝王的至高无上,王权的威严和神圣的尊卑秩序。
文安之曾经无数次地用崇拜的心情和目光去注视华表,但他自问也绝对画不出这么一张,一看就能够想起来很多细节,但若是见不到这张画这些记忆肯定是无法拾起,文安之相信能画出这张画的人肯定对华表极为熟悉。他哪里知道,邓名曾经跟同学一块去写生,在故宫内外画了几十张建筑速写。文安之又翻回到最前面的一张,想起自己刚刚得中进士时瞻仰承天门的场面,周围都是同年的进士、同进士,文安之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员,然后被引入皇宫大殿,和天子、帝师对答,被赐予庶吉士身份时的喜悦和荣耀,满腔的壮志……文安之想起那时的书生意气,那时的志向,那时怎么会想到有一天大明会残破如此。
文安之缓缓地向后翻,记忆中巍峨庄严的皇极殿又一次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不禁叹道:“先帝啊……”
赵天霸吃惊地看到,文安之突然抚着那些邓名的图画,眼中满含着泪水。
“督师!”赵天霸走上前一步,但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文安之才好。
“这位先生,自称是烈皇之后,是吗?”文安之的失态并没有持续多久,他抬起头问道。
“邓先生从未自称过是烈皇之后……”
“那邓先生自称是哪位小王爷?”文安之有些不解地追问道,显然有点忍受不了赵天霸那缓慢的语速。
“邓先生也从未自称过是某位王爷、世子。”这些天来邓名屡次否认宗室身份,赵天霸把事情一桩桩详细地说给文安之听,后者的表情也越来越严肃。
“他若是真的,为何要隐瞒身份?”文安之本来因为看到画而对邓名的宗室身份信了几分,但现在听说邓名否认得如此坚决,又感到非常奇怪。
“卑职愚钝。”
文安之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通这里的缘由,最后叹道:“也罢,等邓先生到了奉节,老夫再问不迟。”
不知不觉间,文安之对邓名也换了称呼。
……
在文安之的翘首盼望中,终于有士兵来报告邓名已经率军抵达奉节。
从重庆城下逃出的两千四百多明军尽数返回奉节,没人愿意留在万县那种险地,最后万县还是留给熊兰打理。目前至少名义上,熊兰在万县还是服从奉节领导的,奉命留守后他还上书奉节,请求至少给他一个千总的名义以节制手下。
文安之见过邓名之后,就感到自己对他更是看不透了,对方满不在乎地说冒称宗室只是为了安定军心,是为了击败谭弘、谭诣,好像根本没有感到被数以千计的人称为“殿下”是件不妥的事。任凭文安之百般询问,涉及到身世则一概用“忘了”这个理由来搪塞。岂有此理,身世忘了,那这些画是怎么画出来的?文安之还听赵天霸说过邓名熟知历史典故……不忘记宫殿,不忘记看过的书籍,不忘记如何书写,单挑父母出身来忘,世上岂有这种定向失忆的人。
不过邓名越是显得有恃无恐,文安之越摸不清他的底细,客客气气地谈了一下午,还是拿不准对方的身份,也猜不透对方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