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第3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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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邓名下达了明确无误的禁令,川军上下对徽州盐商表现得极为强硬——这种态度极为罕见,川军对其他行业相当友善、温和——但部分徽商仍认为称“邓名出兵江南的理由是为了打击淮盐”是极为可笑的。所有有见识的人都知道,这是明廷与清廷在争夺天下,而对身世神秘的邓名来说,若是明廷取胜他很可能是最大的受益人。坐在紫禁城中的那位龙椅主人才是邓名的对手,就算明军势弱,那至少也得是督抚的高官才有资格成为邓名打击的目标。而商人是四名之末,王公大臣都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更不用说人主级别的人物。如果淮商四处宣扬邓名把他们视为对手,那肯定会被有见识的人看成无耻之徒——见过自抬身价的,但从没有见过这种抬法。
除了淮商的不自信外,还有恐惧心理。盐商可能是这个时代、全中国最有钱的一批人,甚至皇室都难以与其相比。在邓名的前世,乾隆下江南的时候曾受到徽州盐商的热情欢迎,而盐商表现出来的财力让乾隆都感到难以想像、震惊不已。不过再有钱的商人,依旧是毫无政治地位的商人,他们捐献给清廷的钱,只是单纯地想换取官府的一个微笑,若是有一天万一遇到什么事,淮商希望官府能念在他的这一片孝心上而给予特殊对待,他们无权过问钱被官府拿去做什么了,更不说影响官府政策,本质上这和狗在主人脚下呜咽、翻滚没有区别,不含有交易的成份而是单纯献媚逢迎。有一些商人就担心这种献媚太多了也未必好,捐输毕竟是一种漏财,而在这个时代的政治体制下,拥有巨大权力的官员见到没有政治地位的徽商如此有钱后,很容易生出杀人夺财的念头。
这种猜测其实也并非没有道理,传统上讲究财不外露,很大程度就是因为人们无力保护自己的财产。在邓名前世,乾隆发出盐商“财力伟哉”的感叹后,返回北京就罗织罪名,将大批招待过他的盐商以下狱、抄家。
没有得到足够的响应,提议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还有几个人仍然不肯死心,去带着银子去求见漕运总督林起龙,收银子的时候林起龙笑眯眯的,还夸奖这几个人忠君爱国,一定要上奏朝廷为他们要个匾额。可其中有个不识趣的盐商,冒昧地问漕运总督有何计划,是否能短期内就把邓名赶回上游。
本来还是笑容满脸的林起龙一听这问题顿时是面如寒霜,甚至连喝斥都没有就拂袖而去,另外几个盐商急忙起身告罪,但也没能让林起龙回心转意,而是一起被轰出了衙门。在林起龙看来,这些盐商严格说起来都是朝廷养的猪,盐引相当于给猪吃的饲料,养得越肥越好;若是猪很识趣,知道在主人饿的时候割下一块肉来孝敬,那主人也会很高兴的;但这个盐商的问题却像是一头圈里的猪,在指责主人给的饲料不好吃,并对主人的饲养方法指手画脚。
林起龙的愤怒,就类似于被猪教训的主人,什么时候国家大事轮到商人插嘴了?即使是成功的商人,也只能是皇帝、官员、缙绅的附属物。
还有一点,若是敌人是郑成功,以拿下南京、光复东南为唯一目的,那林起龙或许会对能够提供军费的商人稍微好一些,以鼓励他们出更多的钱来协助林起龙保卫漕运。但现在对面的敌人是邓名,做事一贯留有余地,而这些商人却企图影响林起龙的决策,让他冒着激怒邓名、失去一切的危险去保卫盐商的钱财,这实在是太狂妄了!
既然林起龙是这样的逻辑,那他自然也不会相信什么“邓名出兵是为了替川盐争取利益”之类的胡言乱语。
漕运总督并不知道盐商的全部想法,而使者转述给邓名听的更是残缺不全,不过即便这样邓名也听明白了大概。邓名身边的同伴其实也有类似的想法,只是他们大部分都属于“比较没有见识”的那一批人,一年前还都是文盲,邓名说什么他们信什么,对商人的歧视并不算太强烈。
经过一番斟酌后,邓名把林起龙的使者也再次召来,又向他询问了一番淮盐商人的反应,这个漕运总督衙门的内部人员知道得果然比梁化凤的人要清楚的多。大概情况并无差异,但林起龙的使者又补充了一些细节。
盐商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至此已经讨论了大半个时辰,邓名询问之详细、表情之认真,显然不是闲谈应有的态度。讲到后面的时候,林起龙的使者面露异色,梁化凤的使者也若有所思,他们显然都对邓名的目的起疑了,只是还猜不透邓名的真正用意。
经过一番斟酌后,邓名正色对梁化凤的使者说道:“我此次前来江南,确实是为了打击淮盐,以保护川盐走私。”
因为涉及到张长庚,所以川盐走私是明军高层对外的统一口径,包括邓名举行的那场军官全体会,给军官们的理由也是阻断淮盐运输有助于提高私盐价格,邓名告诉两位使者:“徽州盐商说的不错,我这次兵发江南,原本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击淮盐。”
闻言,林起龙和梁化凤的使者都呵呵笑起来,笑声爽朗、表情自然,以前他们的长官挖苦讽刺敌人的时候,不管是不是好笑,他们都会发出由衷的笑声。因此听到邓名的话语后,二人都熟练至极地开始捧场。
为了向两人表明自己不是开玩笑,邓名又严肃地重复了一遍,换回的是两人会心的笑容……一连说了几遍后,梁化凤的部下才有点反应过来,把笑容收了起来,带着古怪地表情问道:“提督此言当真?”
“当然。”邓名已经有些生气了,他愤愤地告诉两位使者:“把我的话带回去告诉林总督和梁提督。”
梁化凤的使者站起身,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当地位高的人一本正经地说明显荒谬不经的话语时,唯一该做的事情就是笑得前仰后合,以表示对方的话确实很妙、一针见血,但今天脸皮都笑疼了,邓提督仍然一再重复——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和来镇江的同伴对视了一下,两位使者终于不再发笑,而是郑重地答道:“小人遵命。”
“很好。”邓名示意他们可以出去休息了,明军会为他们准备茶水,晚上也会为他们准备节日大餐。
本来邓名还犹豫是不是该暗示他们蒋国柱的使者也来了,想不到林起龙的使者居然主动问起,说若是蒋国柱也派来和贺中秋的使者,他们希望见一下。显然,邓名低估了官官相护的程度,无论是哪个向邓名这里派来使者的官员,他们都不怕和他们有着同样行为的同僚,相反,他们还可以借此形成同盟关系、获得安全感。
派卫士去询问了一下,见蒋国柱的使者也不反对,邓名就让卫兵安排他们呆在一起,晚饭也不妨他们在一起吃。
送走了扬州来人后,劳累了一天的邓名背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这时穆谭闪入中军帐,报告道:“就在提督见扬州使者时,太平府、池州府和苏州府的贺中秋使到了,提督打算先见哪一位?”
邓名仿佛没有听见,依旧保持着闭目养神的姿态,只是提起了一只手轻轻揉鼻梁。
“最新军情!”在邓名不置可否的时候,中军帐外又赶来一人,见到邓名的样子后没敢大声讲话,而是对着穆谭轻声说了几句话,穆谭听完后就再次转头看着邓名,大声汇报道:
“我听见了。”闭着眼的邓名张口说道,截断了才说了四个字的穆谭,那个士兵虽然没有大声叫喊,但中军帐又没有多大,那个士兵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了邓名的耳中:“安庆府和常州府的也到了,对吧?”
“苏州、常州,我不是还没去过吗?他们怎么也来凑热闹了?”邓名揉着鼻梁,脸上都是疲态,这两天他又要行军、又要和张煌言、马逢知会面,还要训练部队、购买物资,现在居然接见清廷的地方官使者:“庐州府、松江府……我估计他们也快到了,是不是又把我这里当作两江总督衙门了?我敢说他们的贺礼绝对是一式两份,一份送去江宁,一份给我这里送来了。”
说到这里,邓名突然止住了,片刻后闭着眼摇摇头,否定了自己刚刚说出口的话:“不对!我这里不是两江总督衙门,蒋国柱岂会给自己送礼?再说还有漕运总督的贺使,我这里明明是军机处嘛。”
说完之后邓名放下了手,睁开了眼睛:“军机处哪是想见就见的?让他们先都去休息,少安毋躁,等人都到齐了,我人一起见,礼一起收,现在我要先去吃饭,然后睡一小会儿。”
这些清廷官员的使者被安置到了一起,两大总督和众多知府的心腹们之前多已经见过面,熟悉的就问聊起了家常,不熟的赶快托熟人攀交情。
光靠语言攀来的交情终归还是不可靠,很快就有人提出倡议,向营外的明军士兵提出请求。明军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要求,穆谭早就交代过要尽量满足这些使者的要求。
很快明军士兵就搬来了几张桌子,清军使者、副使们就围在左边,一边搓麻一边商谈对付邓名的良策。蒋国柱和林起龙的使者在牌桌上坐对门,也是这场诸葛亮会中的主要发言人;梁化凤的使者坐在两人之间,不时也发表一番见解;另外牌桌上的人,以及轮空的几个不时也插上一两句嘴。
牌打了两圈后,又有人从合肥、合州赶来,马上就有人向帐外的明军喊道:“添一桌麻将!”
……再添一桌……又添了一桌……
洗牌的时候,梁化凤的使者抬头扫视了一圈帐内,密密麻麻的都是清廷官员的顶戴,他低头去砌牌的时候,突然低声说道:“做反贼做到邓提督这个份上,到底应该说这反贼做得太成功,还是太失败呢?”
……
吃完饭后,邓名还是没时间去睡午觉,而是把周开荒、穆谭和任堂这三个心腹大将找来,和他们商议对外的口径问题。邓名打算对两江官场如实宣布自己此行的目的,表明自己就是要给四川盐商撑腰。
对此穆谭有些不解:“若是让虏廷知道了我们的真正用意,是不是会给我们造成一些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