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作品精选-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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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个方案掠过大脑。然而,你都否认了。那样只会弄巧成拙。你只有耐心地磨下去。什么事要听其自然。
突然,白大褂站住了。他发出指令,让你朝街边一个沸腾的油锅走过去。你当然照办,机械地按指令在油锅前站住。
油锅里正在炸着馒头。炸馒头的老头抬头看了看你们,继续操作着。
这时,你听到了指令。让你伸手到油锅里拿两个馒头,立刻放到嘴里吃。
炸馒头的老头惊愕地看了看白大褂。
你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机械地将手伸到油锅里,油哗地烫伤了你的手。你忍住肉体与灵魂的双重疼痛,表现着无懈可击的呆傻,把抓起的馒头送到嘴里嚼起来。嘴唇立刻烫起了泡,上下腭也被烫得流出了血。血水顺着嘴角流出来。你却还如一头饿猪一样哧噜哧噜地嚼着,咽着。
白大褂在一旁毫无表情地看着。
又走了。街道在脚下如传送皮带一样后移着。你傻呆呆地、机械地执行着命令。你的大脑还在如裂如碎。你的口腔黏糊糊疼痛。灵魂却已经不留任何退路了,你在使自己一点点从梦境中醒来。
两边有各种各样的面孔,还有各种各样的眼睛。他们匆匆地移动着,变幻着。街上还有很多标语,都是些很伟大、很绝对的真理。灰色的基本色调中也掠过一些红黄蓝绿,但却是那样的刺目,不协调。
你在竭力判断着这里的时代背景。你在努力回忆着进来的时间。世界到底演出了多少本戏?世界到底有什么变化?石头城是安定疗养的圣地。石头城外的世界现在如何了呢?白大褂的面貌有没有什么变化?街道上的格局有无新的兆头?
灰色的风在一排排灰色的房子上打旋。一个个问号在空气中掠过。每一条房檐都是低垂的额头。额头上刻的风霜也大致一样。两边的墙上残存着陈旧的新闻。
你忽然发现白大褂的背影与过去有某种不同。是白色的大褂皱了、旧了,还是别的原因?那脊背显得没有以前坚硬挺拔了。
白大褂的脊背也显出衰老态、疲劳态了!
你心中一动。
你再重新观察石头城。你发现,那横横竖竖的街道已不像原来那样整肃了,那平行或垂直相交的直线,也不那么坚挺了。
直线也疲劳了,也有些发蔫了。
你想到一年四季的草木。你想到一切都有自己的寿命。
你跟在白大褂后面,你准备机械地执行每一道命令。然而,很长一段路,白大褂没有发布任何指令。他只是用鞭子牵着你。这样,你最松弛,可以有更多的余地想事情。
突然,白大褂发出了让你迅速前冲并远跳的指令。你惊愕地发现前面是一条臭水河。你没有迟疑的权利。你立刻一二三四朝前跑,然后一个踏步,跳入河中。
臭水足够黏稠,足够把任何人胶住、粘住,然后窒息。你没有得到任何新的指令,只能像猪一样做最机械、最蠢笨的挣扎。
一根长长的竹竿伸到了你的头顶。只要抓住它,你就可以脱险。然而,你不能有那样高的智商,你没有忘记白大褂在岸上的冷酷目光。你听任自己在蠢笨的乱刨中沉下去。那黏稠的污水淹到了你的脖颈,淹到了你的嘴,又淹到你的鼻子。你仍然没有伸手去抓那根横在头顶上的竹竿。
你昏迷了,进入黑色的宇宙。
又醒来时,你已躺在床上。你知道,这是自己的窝。你听到门外有说话声。那声音不清楚。但你知道,是那个白大褂在讲述今天的故事。另外的白大褂们在讥笑。
你感到恶心,你呕吐着。你看到床前一摊污臭的黑泥。那可能就是你呕吐出来的。
你知道,你可以呕吐。因为猪也会呕吐。呕吐不需要智慧。
呕吐了一阵。门开了,进来好几个白大褂。他们相互看了看,对那个今天领你出去的白大褂说:自作自受。你负责给他收拾吧。
那个白大褂把你呕吐的污物打扫了,又端来了水,发指令让你喝,你机械地喝,接着又吐。他皱了皱眉头,继续发令让你喝。你喝了,再吐。白水把肚子里的肠胃洗干净了,把食管洗干净了,把口腔洗干净了。
他又拿来一碗水,让你喝。你按照指令喝,这是一碗消毒的药水,很难喝。你喝了,又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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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梦魇·《石头城》(10)
那个白大褂在一旁很平静地打量着你。你不敢有任何松懈。你知道,为了证明他今天的怀疑并不错误,他不仅可能维持怀疑,并可能产生新的怀疑。
为了证明自己不错误,也是一个很有力的行为动机。天下很多奇迹就是由此创造的。
他走了。你静静地躺着。头部炸裂般疼痛。越从梦境中醒来,疼痛越厉害。钢锯在锯你的头,铁箍在箍你的头,斧头在砍你的头。到处是四射的闪电。金蛇银蛇狂舞。
你要狂喊,要使自己炸裂,那样就解放了,舒服了。然而,你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头痛就痛吧,那不过是躯壳的一部分。你的灵魂这样想。痛得再厉害,再长久,你也就听凭它痛去了。那与你(自己的灵魂!)无关。
这样想着,你就什么都不管了。你像搁浅在沙滩的小船一样安安静静地躺着。
奇怪,疼痛不知不觉消失了。眼前是一个清晰的世界。
你有些不敢相信,觉醒的痛苦就这样容易地过去了?你思悟着这里的奥妙。
正在这时,一道目光射进来。你立刻停止了奢侈的思想。现在,首先要应付局面。
你突然想到:你装傻为了干什么?
一个早就出现过的问题,此刻又出现了。一瞬间,你立刻想到了所有在这里被迫接受“安定疗养”的人。
你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
情节总是出乎预料。那个对你有过怀疑的白大褂被委以重任调走了。走的时候,他脱去了白大褂,露出了荷枪实弹的真面貌。他站在那儿整了又整威风凛凛的制服,煞好漂亮的武装带,在镜子面前左照右照。白大褂们都在恭维他、祝贺他。他脸上红通通的,喝了酒一样。他转头看见你,注视了一下,便笑着说:好了,我们从此就分手了。口气中含着少有的和气与人情味。一刹那,你几乎被感动。然而,你没有放松自己。只是傻呆呆地看着他。你除了指令,听不懂其他语言。
他走上来,拍了拍你的背,说:我们好赖算相处一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完成任务。身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
他的口气中,绝对露出真意。
你简直要被感化了。然而,你依然是傻兮兮地瞪着眼,并且迈开脚步机械地朝前走。
他恍然大悟了。拍你的脊背,无疑是一种行动指令。于是,他又发出新的指令。让你在墙壁前停住了。听见他对其他白大褂们说:这家伙也够可怜的。
你知道是在说你。但你没有任何反应。你要谨防被他们更高深的狡猾所欺骗。
那个白大褂荷枪实弹地走了,胸前还挂着一朵大红花。他去了一个极伟大的地方。他很光荣。
但是没多久,听说他又从那高高的地方跌下来了,而且,他也被关到了某座石头城中接受“安定疗养”了。
你不敢相信。
一天,你在石头城中机械地跟着几个白大褂走着,看到迎面也走来几个白大褂,他们也牵着一个高级机器人。他傻兮兮地扛着一根圆木,接受着指令。擦肩而过时,你心中一惊:那个高级机器人就是他,就是胸戴大红花调走的白大褂!看来,后来的传说都是真的了。
他与你打照面时,瞳孔直直地没有任何反应。你知道他真的变傻了。你由此推测出,他一定有一个装傻的过程,然后又被注上一针,就成这样了。
你越来越清楚:实施安定疗养与接受安定疗养的人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天下的事情都是可以相互转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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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见领着你的那几个白大褂在议论。那个曾经胸戴红花的幸运者,为什么会高高地跌下来?有一个罪过就是临调走前说的那些话,什么“这家伙也够可怜的”之类。看来,是他们揭发了他。
你不禁有了同情。
这是一个深深的夜,所有的声音都收起了羽翼,惟有各种尖叫在石头城中一道道划破着寂静。
你决定开始早已想好的行动。你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轻轻地推开虚掩的房门。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星光冷冷落落、朦朦胧胧。小方院像一眼古井,干涸而死寂。你飘到院子里,你看着四面黑魆魆的房屋,你一点点移动着。
你轻轻地敲一间房门。里面有了动静,铁床吱扭扭响着。接着,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隔着门听到一个压低的粗嗓音:谁?
我。你用明确的声音做了回答。
对方停顿了一下,问:干什么?
你说:天快亮了。
对方说:还早吧?
你说:快了。
对方说:你怎么知道?
你说:天空已经倾斜了。
对方沉默了许久,说:让我考虑一下。
你站在门口不动,听见对方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对方说了一句:再等等吧。听见脚步又回到铁床前,听见他又躺下。
你想了想,又来到第二个房门前。你又轻轻敲了敲房门,又有人警觉地走到门旁。这次,你听到一个急促而小心的声音问:怎么?
你说:天空倾斜了。
十年梦魇·《石头城》(11)
对方隔着门问:你怎么知道?
你说:黑夜发皱了。
对方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是感觉,还是有消息?
你说:起码是感觉。
对方说:再等消息吧。
脚步声又回到床边去了。
你又来到第三个房门前,你与里面的“安定疗养者”对话。
你说:黑夜发皱了。
对方隔着门问:你怎么晓得?
你说:现在最冷。
对方说:冰都冻裂了吗?
你说:可能冻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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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问:你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