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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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忽然就散了,露了夕阳,看来今晚会有一轮明月。归云回到霞飞坊,先探看铁门外挂着的邮箱,从里面拿出一封信,信没有地址,盖的邮戳是“晋”。她记得高连长是山西人,她知道山西的简称叫“晋”。这封信灼烫了她的手,她将信远远扔在灶台上。生火做饭,火舌熊熊四窜。她又捻起信,离火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付诸一炬。
多艰难!就那么一点点距离。她捏着信,望着火,失神。天井的铁门响了,卓阳回来了。他会先将自行车停在天井的一角,再提着水壶往玉兰树下土中洒些水,自己也就着天井里的水龙头洗把手。再开大门,换鞋,脱下中山装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他叫了一声“妈妈”,卓太太应了他一声,又向卓汉书的牌位进香鞠躬。这个行动是无声息的,但是归云估摸得出时间。他走进灶庇间,爽朗的声音传来:“归云,好饿,今晚吃什么?”她还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来不及做。她来不及答,因为眼泪比她预料得来得快,连嘴唇都在哆嗦,全身开始哆嗦,长长的睫毛瑟瑟乱抖。卓阳吓了一跳,握牢她的手,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心情不爽快?”
她哭得愈加汹涌,一个劲儿摇头,气闷阻塞喉咙,发不出声音。卓阳被吓坏了,她在他面前哭过多次,没有一次像此时这样惊心动魄。而他心底又是有些明白的。“我说过不准你再哭,眼泪流多了下辈子也会有伤口。”归云扭了身将灶台上的信丢到他的怀里,再径直冲回了房,伏在床上,放声大哭。
卓太太闻声过来,焦虑地问:“才好好的,吵架了?”眼睛一转已经看到卓阳手里的信,立时明白了。他们等的那刻已经到了。卓太太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看到信的时候,心头突突乱跳,她捂了嘴,幸而在转头的时候,泪方落下。她想儿子没有看见,她须退回自己的房间整理感情。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悲伤和离愁排山倒海,可以压垮人。卓阳静静站立地站立在客堂间,两扇房门都紧闭,抽泣声渐不可闻。他只能往天井走,站到夕阳斜照下,拆了信。今天视力模糊,头脑发涨,一封短短的信看了很久,才理清上面说的意思。再仰头看明月,才冉冉升起,一轮圆满。该是离人归家,也有人即将离家。
他视线又恍惚,父亲恍似就在眼前,赞许微笑,欲留不留,欲阻不阻。壮士断臂,父亲最后那刻的豪情,他能了解。卓阳坚定地走回客堂间。灶庇间已经生起了袅袅青烟,母亲同归云在一起说话。他吃不准是不是要走进去,跨这一步,实在太难。归云跨出来了一步,眼还红着,声音也哽着。“小泼猴,总不帮忙端饭碗。”他挑眉笑道:“所以娶了你回来。”边说着,人已经过来帮忙了。菜式意外丰盛。卓太太做了自己拿手的西菜牛排,杂菜色拉;归云做得多些,糖醋小黄鱼,炒鳝丝,清蒸蟹,还有红烧狮子头。“我会撑死。”他笑着说,但见母亲和归云都红着眼睛不语,也无法再将玩笑开下去。
一顿好饭菜吃得没有声息,味同嚼蜡。卓太太和归云都不说话。饭毕,卓太太上晒台收衣服,归云洗碗,各忙各的,撂他一个人在客堂间里呆坐。偶尔她们在客堂间擦身过,也都红着眼睛,不知怎生开口,最后还是假装忙碌。
卓阳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他拖了归云的手臂进房。堵着门,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对她说:“我要你好好听我说。”归云深深吸了气,逃不掉,她面对他:“好,你说。”“信是共产党总政治部写来的,他们欢迎我们代替莫主编从后方加入总政前线记者团。那里非常需要摄影和撰稿的记者,所以一去就会编入冀东的敌后采访团,第一个办公地点在张家口。”
“张家口在哪里?”她问。“靠近山海关。”他说,“吴三桂和陈圆圆的故事知道吧!”她知道:“吴三桂开了山海关的门,清兵就打进来攻了紫禁城。”“所以我们要守住山海关的门。”“我明白的。”归云的声音低下来,握住他的手,拉他坐在床沿,“我有东西给你。”
她打开俄式的镶着穿衣镜的大衣橱,这是展风为她置办的嫁妆。衣橱最下面有个隐蔽的小抽屉,卓阳都没有注意过,拉开了,里面是归云的木头匣子。她将木头匣子小心翼翼放在床上,打开。“这些都是你给我的东西。”手绢,信纸,唱词本,月光下唱戏的照片,漫画纸。她又指了指手上的戒指:“加上这个。这些都是你给我的。”她又从木头匣子里拿出那支博士牌带帽黑色钢笔,插在他左胸的衬衫口袋里:“这是我给你的,连长叔叔都夸过好,到前线可以写稿子。还有那只莱卡照相机,是军用的,可以拍出很好的照片。”
她盯着他看,大眼晶莹剔透,忍着泪。“我送你的东西比你送我的要值钱多了,你要好好用。”“是。”归云忽又觉着不对,忙摇手:“除了这只戒指,这是妈妈给我的,不能算你给我的。”
“没错。”他望着她笑。她说:“我保管这些,你保管我送你的那些,都不能给别人。我要你在胜利后完完整整地把东西给我带回来。”“我,一定会。”归云抱住他,头枕着他的肩。“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只要这一刻,如能化作永恒,就是最大的幸运和幸福。敲门声响了,永恒那样短。是卓太太,她手里捧了一盒月饼,也是杏花楼的长娥奔月,但她蹙眉,“中秋节本是团圆日,这盒子偏偏画上奔月的嫦娥,不知道劝人合还是劝人散。”归云接过月饼盒子:“总归要人聚不要人散。”拿来小刀将月饼切开,又沏了一壶绿茶。
“广式的月饼顶油腻,只有莲蓉味道的还合我意思。”卓阳一说完,卓太太和归云都将切成四瓣的莲蓉月饼拿了放在他面前,他喉咙一窒,无言地将月饼囫囵吞下,才左手拉住归云的手,右手拉住卓太太的手。他有话要交代:“归云的铺子现在情况很好,日常用度都不用愁,我相信小兔子的精乖能让饭庄做得更好;家里存着的那些法币差不多大部分兑换成金条了,租界如今是中国最安全的地方,如若有一天守不住的话,我估计不太会像南京那样,毕竟这里是生意场,日本人要用来赚钱的,但就怕他们控制了货币之后会闹通货膨胀,就算迫不得已需要逃难,有这些保障,也能心安。”
一家之主的口气,两个女人都点头,听从。他再说:“我们家的古董文物藏好就藏好了,等闲不要去拿,等时局稳定再说。就算抗战胜利,国共之间问题不解决,也难有安定之日,那些都是家底,将来大局一定,直接交托国家收藏亦可,爸爸的期望就是中国人自己保管好自己的宝物。”归云和卓太太对视一眼。原来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并且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做。
何时他真正代替了卓汉书的位置?卓太太并不清楚,只从儿子肖似丈夫的面庞上,开始了无尽的回忆。卓阳最后一段话是想了半会才说的:“如果真有危难,不妨求藤田智也帮忙。”
卓太太和归云都诧异。“他有保爸爸的心,只是无能为力罢了。而且他的出身复杂,和一般的日本军人不同。”
卓太太疑问:“你觉得他可信?”卓阳又思考了一会:“如果在战场上遇到他,我当然是不会留情的。”听他说到战场,归云和卓太太又感伤了,默默哽咽,这回更怕卓阳听到。
卓阳握紧了她们的手,又说:“将来遭遇的环境必然艰苦,但上前线还有的选择的人生真好。我敬仰孙总统的三民主义,但为了三民主义不情愿给老蒋抗枪。去延安那边更遂我的心愿,也算圆莫叔叔的心愿。”卓太太愁肠百结:“我不管什么民主不民主,只要你一切平安。”“我机灵着呢!妈,你不是说我从小就门槛顶精吗?”卓阳搂搂母亲的肩膀。
“你哄人的功夫顶精。”卓太太终于笑了。归云还端坐着,没有了辫子,她的手没处放,更显心烦意乱。“小兔子,我想听你唱戏,这老本你丢了很久,中秋月圆夜不唱,估计等我回来你也开不了嗓子了。”归云站了起来。“我也是没有听过归云唱戏的。”卓太太也道。归云说:“那我就唱了。”还向卓阳福了一下,“先生点戏。”卓阳作姿态摸下巴,道:“那就给大爷来一曲《穆桂英挂帅》。”她就知道他要听这首,她唱得最好的也是这首。杜班主在世的时候,最后为她奏过这首曲子。那时候租界外是隆隆的炮火声,现今,全中国都是隆隆的炮火声,她要用这首曲子送她的丈夫上前线了。卓阳轻轻哼了调子起来。他记得,他记得她的每一首曲子。归云开了腔:“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头戴金盔压苍鬓铁甲战袍又披上身帅字旗斗大穆字显威风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我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为的是大宋江山和众黎民叫那满朝文武看一看谁是治国保朝臣”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从这曲子开始,他们才有了生死之约。这样团圆的夜晚,分离近在眼前。
卓太太轻叹了一声退出了那空间,留给他们相叙。归云投入卓阳的怀抱,与他激烈拥吻,想要相融,最后却仍会分离。“卓阳卓阳卓阳。”是归云忘情呢喃一千遍,烙进心底里的名字。窗外是圆月,她的月亮怕是不久之后不能再圆了。此刻只能在激烈的缠绵之中留取最后的温存,一次又一次,用原始的律动来填补愈来愈空虚的心。至月色渐隐,天肚发白,归云也不愿意放开卓阳。卓阳只是一遍又一遍揉着她的发,好像也揉碎了她的心。“答应我,永远别剪了你的发。”她在他的怀里点头,不想看微露的晨曦,不愿天亮。但天仍会亮,他们必须向前,无法后退。归云仍不放心庆姑,清晨由卓阳陪着回了杜家,却在石库门口撞见了展风。两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拉了展风进灶庇间细细询问。展风答:“过了杭州站我就觉出不妥,行李里翻出向先生写给孙团长的信,将咱们几个的名字都写上去,单没他自己和五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