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12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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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休要妄自菲薄。”沈默笑道:“大部分事端,你都能处理得来,只是不想抢我的风头,一直在藏拙罢了。我去东胜也好,给你创造个施展的平台。否则论功行赏时薄了你还在其次,要是不能把威信建立来,日后我怎么把经略西北的重任交给你?”
“大人……”王崇古知道沈默是深思熟虑的,多说无益,只能重重点头。
这时候,李成梁和胡守仁吃完军棍,蹒跚着进来了。两人身体素质确实是好,竟然不用人扶,只是屁股沾不得座罢了。
“你们这次帮我挨了打。”沈默让两人趴在炕上,军医过来给他们处理创处,他则坐在两人对面,正色道:“但我不承你们的情,因为你们让我失望了。”
“要不,您再打我们一顿吧……”两人神色黯然道:“您这么说,比打军棍还难受……”
“要是能把你们的榆木脑袋打开,我也不介意多来几百棍子。”沈默冷笑道:“可是有用吗?苦口婆心的话我说的还少吗?这一仗意味着什么,你们都忘了吗?”
“没有……”两人摇头道。
“说说。”沈默下令道。
“对朝廷来说,这一仗最少能打出西北五十年的安宁,让朝廷每年节省三分之一的军费和粮草,能是能抽调重兵经略蓟辽,彻底消除蒙古铁骑对大明的威胁,从而使朝廷能放开手脚革旧布新,挽山河颓势,开中兴之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背书似的道:“对于我们武人来说,更是意义非凡,个人成就不世功业,得享高官显爵,封妻荫子。也能使土木堡之变后,江河日下的军队地位,得到大大的提升……大人,我们说的对吗?”
“差不多。”沈默点点头,问道:“你们是不是觉着,这还不够分量?”
“够了,太够了。”两人赶紧摇头,觉着不对,又使劲点头。
“那为什么就不能把自己的那点小骄傲、小算盘、小毛病收起来,精诚团结,把这一关过去呢?”
“大人,我们只是一时脑热,绝对没有下次了。”
“我看不止是一时脑热吧?”沈默变戏法似的拿出厚厚一摞文简,铺在二人面前道:“这都是脑热?我看该好生吃吃凉药了。”
二人赶紧一一拿起阅看,便见上面详细记载了,打大军出兵起,两人所部的每一次冲突,以及他们偏袒护短的反应,以及引起的后果等等……看的两人一头冷汗,这才知道沈默真要是跟他们论起军法,别说打屁股,砍头都够了。
“内乱致衰,骄兵必败的道理,我不信你们不懂。”沈默叹口气道:“所谓响鼓不用重锤,不想秋后算账的话,细细想想,今后好自为之吧。”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
第二天评估骆驼队,李成梁和胡守仁两个,准时顶着黑眼圈,出现在校场上。沈默看他们行走无碍,只是稍稍有些外八字,便点点头,示意他们在自己身边站定。
伴着一声炮响,准备用来运送辎重的一万三千头骆驼,便在驭手的指挥下,全部集结到了校场上。一阵鸡飞狗跳之后,骆驼们皆环大营而卧,其背上加了箱垛,再把毛毡渍了水遮盖得严严实实,火枪手伏卧在骆驼阵后,中央用辎重堆起来的高坡上,更有数排佛朗机和火枪手严阵以待,远远望去,乌沉沉,黑鸦鸦,恰如一道铁壁似的。
列阵之后,李成梁的骑兵队开始冲锋,为了达到效果,还点燃了数百挂鞭炮,以模拟战场的效果。但听惯了大漠风沙的骆驼们丝毫不为所动,哪怕骑兵们冲到跟前,真的挥刀斩落几个骆驼头,也没有引起驼阵的慌乱,而且驼阵是活的,驭手们很快调整了阵型,在后面补上了缺口,如果是真打的话,那些突进来的骑兵,早就被枪炮射程筛子了。
接着又按照胡守仁的要求,进行了十几个项目的操练,直到天黑下来才结束。沈默问喊哑了嗓子的胡守仁道:“怎么样?”
“很好,除了整体配合生疏外,各方面都很优秀。”胡守仁道:“操练一下就能解决。”说着有些不可思议道:“想不到,那些骆驼能那么听话,要是马群早就炸了锅,它们却能纹丝不动。”
“要不然,戈壁上的商队,拿什么抵御猖獗的盗匪?”沈默笑起来道:“要知道,今天可是集合了几个整个大西北最优秀的骆驼队,我就全交给你了”
“定不负大人所托!”胡守仁郑重地点头道。
第八四九章 峰与亭(下)
时间不等人,驼队只能路上训练了,两天后,沈默便和索南嘉措,给出发的队伍送行。黄教方面,带队的是刚刚从青海,带着黄教倾尽全力,集中起来的一批藏医和医僧的阿兴喇嘛,他风尘未洗又要上路,让沈默都不禁为其宗教狂热而感到钦佩。
送走了大队喇嘛,第二天,诺颜达拉也要出发了,沈默再相送。
他本以为那钟金别吉定要躲着自己的,谁知穿着一身火红骑装的乌纳楚,骑在白马上,若无其事的伴在父亲身边,只是每每视线相碰,沈默都能感到一阵飕飕的冷意。
送出城去十里地,分别的时刻到了。
沈默与诺颜达拉话别之后,便站在道边,目送他上马离去。
这时一双穿着鹿皮靴的动人长腿一夹马腹,到了沈默面前。
因为他是站在地上的,所以形成了女上男下的仰视局面,这让沈默有些尴尬,看看四周,卫士们都知道前几日那场拒婚,因此竟都有些看戏的恶趣味,没有人上前喝止。
“钟金别吉可有话要对我说?”沈默的视线,正对着女子的纤腰,实在不雅;抬高视线,却又看到她挺翘的前胸,不由更是尴尬,只好把目光投向远处,不看面前这只骄傲的小野马。
乌纳楚神情冷漠,只是睥睨着沈默,没有要答话的意思。
“乌纳楚,不许无礼。”见督师大人受窘,诺颜达拉赶紧上前圆场道:“小女野生散养,不懂礼仪,督师大人莫怪。”
“不要紧。”沈默苦笑道:“我还能跟个小女孩一般见识?”
“虚伪……”白马上的红衣女子哼一声,冷冷道:“明明就是生气了,却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说着紧紧盯着沈默道:“莫非你们汉人,都是这样虚伪?”
“这叫风度。”沈默也不知那根弦儿搭错了,竟低声反驳道。
“风度是什么?论斤称还是拿罐儿装?”乌纳楚嗤笑道:“大冬天的讲什么风度,虚伪!”
“好吧……”沈默苦笑一声,只好认输道:“我虚伪,别吉教训的是。”心说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堂堂大明宰相,竟被个番邦女子挤兑成这样,传出去怕要立马成为笑话。
不过这也没办法,素来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何况还是个番邦女子?
见他默然不语,乌纳楚仿佛吃了蜜一样,笑颜如满山盛开的杜鹃花,用脚尖轻轻踢了沈默一下……之前她言语不敬,侍卫们还能当没听见的,但现在加上动作,就不一样了。侍卫们齐刷刷的举起枪来,十几支隆庆式全都瞄准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蒙古公主。
“别紧张。”乌纳楚声如云雀般得笑道:“我就是表示一下感谢,虽然我们一族落到今天,归根结底都是你害的,而且这次你派人救援,八成也没安什么好心,但要是我们能度过这一关,却又承了你的情。别人怎么想我管不了,但在我这里,两两相抵,一笔勾销,不再恨你了就是。”
“那要多谢别吉了……”沈默苦笑着揉揉鼻子,他现在是盼着这女瘟神赶紧滚蛋,结束这场让他难堪的应酬:“天色不早,快请上路吧。”
“你很不自在啊。”乌纳楚的眼睛弯成两道新月,笑眯眯道:“看来是真讨厌我,这我就放心了。”说完一夹马腹,丢下一句:“白一思泰……”便跟上队伍走掉了。
一直在边上惴惴看着的诺颜达拉,见沈默脸都有些绿了,哪敢再做停留,干笑两声:“后会有期,后会有期……”便也赶紧打马走了。
沈默安静望着那父女远去的背影,良久才回过神,苦笑着摇摇头,骑上了小六子牵过来的战马。
“大人,‘白一思泰’是啥意思?”小六子贼眉鼠眼的问道。
“再见。”沈默淡淡应一声,想起自己方才的窘迫样子,竟感觉十分的新奇,便不觉着那女子有多可恶了。
小六子等人却感到很是失望,还以为是什么表白呢。怎么花见花开、车见车载的沈督师,却让那番婆子弃之如破鞋呢?真是让人不忿。
※※※※
虽然回到了榆林堡,但沈默的心却跟着驼队一起走了,队伍一日不安全抵达东胜城,就一日无法放下心来。
沈默密切关注着前线的动态,知道满载着希望的骆驼大军,于五日后出了定套堡,其间果然遭到了蒙古人的夜袭。但明军早有准备,以骆驼阵为依托,用松明弹照亮战场,火枪与佛郎机齐发,狼筅和长枪共舞,加上李成梁比蒙古骑兵还彪悍的骑兵保护。打退了敌人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整整打了一夜,等到天亮时,战场上喊杀声渐停,蒙古人见得不着便宜,只好丢下满地的尸首退去了。
迅速清点战果,因为是李成梁打扫战场,所以没有任何伤员,只找到两千多具蒙古人的尸首。而明军付出的代价,是五百余人阵亡,二百余人重伤……但其中大多是那些没什么战斗经验的驭手,而复套军的老兵,只有不到二百伤亡而已。
这一战过让胡守仁和李成梁都有些兴奋,难得互相看顺了眼,一个夸对方防守够严密,一个夸对方骑兵够凶猛。但当意识到自己态度的转变,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们知道,要不是沈阁老的怒火,使自己不敢再弄性尚气,这一仗就算赢了,也不可能配合的这么好,损失肯定要大很多。
唯一让人心痛的,是那些结阵的骆驼,被蒙古人连砍带射,杀伤了七百余头……其实大都活着,但行军途中,哪有给它们治伤修养的条件?只能帮其解除痛苦了。
驭手们把不能再前进的骆驼,背上所负货物转移到其他骆驼身上,然后流着泪给它们一个痛快,大军便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