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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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报》的朗尼·摩根说得不错——太方便了。如果是特里·伦诺克斯杀了他妻子,那就好。用不着审问他,提起种种不愉快的细节。如果不是他杀的,那也不错。死人是世界上最好的替罪羊。他永远不会反驳。
漫长的告别 9
之后三天没发生什么事。没人揍我、对我放枪,或者来电话警告我少管闲事。没有人雇我去找流浪的女儿、出轨的妻子、遗失的珍珠项链或者失踪的遗嘱。我只是坐在那儿对墙壁发呆。伦诺克斯案突然发生,又突然消失了。有一个简短的庭审,我没被传唤。庭审定在一个古怪的时间,事先没宣告,也没有陪审团。法医自行裁决:西尔维娅·波特·韦斯特海·迪·乔治·伦诺克斯的死亡是由于她丈夫泰伦斯·威廉·伦诺克斯①蓄意谋杀,她丈夫已在法医办公室的辖区外死亡。他们肯定会宣读一份自白列为记录,其效力也肯定已足够让法医满意了。
尸体发回安葬,用飞机北运,埋在家庭墓|穴中。新闻界没有受邀。没有人接受访问,哈伦·波特更不会,他从来不接受访问。他差不多像西藏的喇嘛一样很少露面。财产上亿的人在仆佣、保镖、律师和驯良的经理人才的保护下过着奇特的生活。他们应该也吃饭、睡觉、理发、穿衣服。可是你永远没法确定。你读到或听到的相关消息已经被一群公关人才加工过了,他们拿高薪,替主子创造并维持一种单纯、干净、讲究如消毒针头那样好用的形象。不一定要是真的。只要跟大众已知的事实一致就行了,而大众已知的事实屈指可数。
第三天下午近晚时分,电话铃响了,来电的人自称霍华德·斯潘塞,是一家纽约出版社派来加州办事的代表,他有问题要跟我讨论,约我次日十一点在丽兹贝弗利大酒店的酒吧碰面。
我问他是哪一类的问题。
“很微妙的,”他说,“可是完全合乎道德。如果我们没谈拢,我会付你钟点费,自然。”
“谢谢你,斯潘塞先生。那倒不必。是我认识的人向你推荐我的吗?”
“马洛先生,一个知道你——包括你最近跟法律有小冲突的人。可以说我是因此才对你感兴趣的。不过,我的事跟那件悲剧无关。就这样吧——我们边喝边讨论,别在电话里谈。”
“你确定你想跟坐过牢的人打交道吗?”
()
他笑了。他的笑声和说话声都十分悦耳。纽约人还没学会说弗拉特布什①口音以前就习惯这样子说话。
“马洛先生,依我看来,这就是推荐了。我要说明一下,不是指你坐牢这件事,而是指,呃,你似乎完全保持缄默,甚至受到压力也没开口。”
他说话充满标点,像一本厚小说。反正在电话中是如此。
“好吧,斯潘塞先生,我明天早上到那儿。”
他道谢后就把电话挂了。我想不通谁会替我做广告。我以为是休厄尔·恩迪科特,就打电话过去查。但他已经出城一个礼拜了,还没回来。其实不重要。就连我这一行偶尔也会有满意的客户啊。我需要工作,因为我缺钱——不如说我自以为缺钱。到了那天晚上回家,发现一封信里裹夹了一张“麦迪逊肖像”②,我才改变了看法。
漫长的告别 10(1)
那封信放在我台阶底的红白鸟舍型信箱内,有邮件的话,箱顶附在悬臂上的啄木鸟会往上抬,由于我从来没在家收过邮件,所以就算啄木鸟抬起来我也未必会往里瞧。可是最近啄木鸟的尖嘴掉了。木头是新断裂的。不知哪个捣蛋鬼用原子枪打了它。
信上有柯瑞奥·阿瑞奥的邮戳、几张墨西哥邮票和一些字,如果不是墨西哥最近不断在我脑海中出现,我未必认得出那些字来。邮戳我看不清楚,是用手盖的,印泥已模糊不清了。信很厚。我走上台阶,坐在客厅看信。晚上似乎很静。也许一封来自死人的信会带来一股死寂吧。
信的抬头没有日期也没有开场白。
我在湖泊山城欧塔托丹一家不太干净的旅馆里,正坐在二楼房间的窗口边。窗外有一个邮箱,仆役端咖啡来的时候,我曾吩咐他待会儿替我寄信,而且要举起来让我看一眼再投进邮筒。他这样做可以得到一张一百比索的钞票,对他而言算是一笔大钱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门外有一个穿尖头鞋、衬衫脏乎乎、肤色黝黑的家伙守着门。他在等什么,我不知道,可是他不让我出去。只要信寄出,就没关系了。我要你收下这笔钱,因为我用不着,而本地宪兵一定会偷走。这钱本来就不是买东西用的。算是我给你惹这么多麻烦的谢罪礼,且是对一个君子表示敬意吧。我照例每件事都做得不对劲,可是枪还在我手上。我预感有一件事你已经有了定论。也许是我弄死她的,也许不是,但另一个行为我不可能做出。我不可能那么残暴。所以说有些事叫人真不愉快。反正也无所谓了,完全无所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避免不必要和无用的丑闻。她父亲和她姐姐从未伤害过我。他们有他们的日子要过,我却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灰心而走到这一步。不是西尔维娅害得我变成了瘪三,我早就是瘪三了。她为什么嫁给我,我无法简单扼要地答复。我猜只是一时性起吧。至少她在年轻貌美时去世。俗话说情欲使男人衰老,却使女人年轻。俗话有不少是胡说八道。俗话说有钱人永远能保护自己,他们的世界永远是灿烂的夏天。我跟他们生活过,他们其实是烦得要死又寂寞的人。
我写了一份自白。我觉得有点儿不舒服,而且非常害怕。你在书报上看过这种情况,可是书报上说的并非事实。事情发生在你头上,除了口袋里的枪什么都没有,你被困在异国一家肮脏的小旅馆,只有一条出路——相信我,朋友,这一点儿也不动人,一点儿也不精彩。彻头彻尾地龌龊、下流、灰暗和狰狞。
所以忘了这件事也忘了我吧。不过,请先替我到维克托酒吧喝一杯螺丝起子。下回你煮咖啡,替我倒一杯,加点儿波本威士忌,替我点根烟放在咖啡杯旁。然后把这件事全部忘掉。特里·伦诺克斯已成为过去。所以再会啦。
有人敲门。我猜是仆役送咖啡来了。如果不是,也许会有枪战呢。大致说来,我喜欢墨西哥人,但不喜欢他们的监狱。
再见。
全部内容如上。我把信重新折好放进信封。敲门的应该是送咖啡的仆役,否则我不会收到这封信。更不会有一张“麦迪逊肖像”。“麦迪逊肖像”就是五千美元的巨钞。
巨钞就搁在我前头的桌面上。我以前连见都没见过这种钞票。很多在银行工作的人也没见过。兰迪·斯塔尔和梅嫩德斯之类的角色很可能带在身上当票据使用。如果你到银行要求领一张,他们不见得有。他们得替你向联邦储备局申请,可能要好几天。整个美国只有一千张左右在流通。我这张四周有柔美的光泽。这种巨钞可以创造出它自己独特的阳光。
我呆坐着看这张钞票看了好久。最后我把它收进信匣,到厨房去煮咖啡。不管是不是感情用事,我照他的吩咐做了。我倒了两杯咖啡,在他那杯里加了点儿波本威士忌,放在我送他去机场那天早晨他坐的位置上。我替他点了一根烟,摆在杯侧的一个烟灰缸里。我望着咖啡冒出热气,香烟升起一缕轻烟。外面的金钟花树丛中,鸟儿不知忙些什么,它们低声啾啾自言自语,偶尔拍拍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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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10(2)
后来咖啡不再冒热气,香烟也不再冒烟,只剩下一截冷烟蒂在烟灰缸边缘。我把它扔进水槽底下的垃圾箱,将咖啡倒掉,洗好杯子收起来。
就这样吧。以五千块钱报酬来说,只做这些好像还不太够。
过了一会儿,我去看晚场电影。毫无意义。我几乎没看到片子里演什么,只是一堆噪音和大脸。我又回家,玩儿了一会儿西班牙开局①,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我上床睡觉。
可是睡不着。凌晨三点我在屋里踱来踱去,听哈恰图良②在拖拉机厂做工。他居然敢说那是小提琴演奏会。我看简直像电风扇链带松了,滚他的。
失眠的夜对我而言简直像胖子邮差一般稀奇。若不是早上要到丽兹贝弗利大酒店去见霍华德·斯潘塞先生,我会干下一瓶酒,喝个烂醉。下回我看见一个彬彬有礼的家伙醉倒在劳斯莱斯银色幽灵车上,我会能往哪儿跑就往哪儿跑。世上没有一个陷阱像你自设的陷阱那般害人。
漫长的告别 11(1)
我看看手表,我们这位大权在握的出版家已经迟到二十分钟。我再等半个钟头就走。全听顾客的划不来。他若能对你作威作福,就会以为别人可以任意摆布你,他雇你可不是为这个目的。现在我不怎么缺工作,绝不让一个东部来的笨瓜把我当牵马童——那种经理人才在木板装潢的八十五楼办公室上班,办公室有一排按钮和一个对讲机、一位穿哈蒂·卡内基②职业妇女专属服装、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许诺的秘书。他是那种你九点整到,而他自己两个钟头后喝了一杯双份的鸡尾酒才飘飘而来,如果你不挂着笑容静静坐着等他,他那受到冒犯的经理才华会突然发作,事后要在阿卡普尔科①度假五周,才能复原。
老酒吧服务员由我身边走过,轻轻地瞄我的淡苏格兰威士忌加水,我摇摇头,他晃了晃白脑袋,这时候一位梦幻一样的女人走了进来。我觉得酒吧一下鸦雀无声,老千不再玩纸牌,高凳上的酒鬼不再滔滔不绝——指挥在音乐台上轻轻敲一声,举起手臂,叫大家安静时,气氛就是如此。
她又高又瘦,身穿裁缝特制的白麻纱衣,脖子上围着一条黑白圆点丝巾。头发是童话公主的那种浅金色。她戴了一顶小帽,帽子下的金丝像鸟巢中的小鸟服服帖帖的。眼珠子呈罕见的矢车菊蓝色,睫毛很长,色泽稍嫌浅了一点。她走到对面的餐台,脱下手套,老服务员特地为她拉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