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明月-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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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赵兴不知道,宋代“盏色贵青黑”,白瓷反是廉价货。
饮客满意茶具,茶道便继续,接下来程阿珠娴熟地炙茶、碾茶、罗茶。这时,细小如茶壶的汤瓶内水煮至二沸,程阿珠拎起汤瓶用滚热的水冲刷茶杯——这叫“盏”,即用沸水把茶盏预热。
而后开始置茶——将茶叶放置杯中,冲入少许沸水调成膏状——这叫调膏。而后开始冲点击拂,即一边冲沸水,一边用茶筅击出汤花。
茶叶沫磨得很细,少许水一冲,茶汤便成为一种类似咖啡状粘稠物,用茶筅一搅,稠茶汤给茶盅镀上一层色彩纷呈的膜,仿佛是水墨画——这就是“汤花”。所击出的汤花又称“饽沫”,要求“色白、行美、久而不散”。
最后,茶杯送到客人手里,开始让客人闻香、尝味……
苏轼有诗记述这个过程,云:“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蒙耳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在大诗人的笔下,享受茶艺的过程很美,美的令人屏息。
程老七不识货,他请来的礼仪老师有可能仅是一个歌舞伎。这套教给程阿珠的茶艺,不是家庭主妇的礼仪,是侍女该知道的劳动技巧——这点,赵兴后来才知道,但当时,他为程阿珠的技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仅他如此,院里的小媳妇也是初次领略这套“高尚”礼仪,她们手中虽假意干着活,嘴角虽带着不屑的微笑,但目光却不停地瞥向这里,那目光里全是羡慕与妒忌。
程同看到院里的“假忙乱”,他狠狠咳嗽一句,骂道:“浑没脑子,家去,都回家去。”
※※※
最近以来,程同的威严随程家坳的发展而日益增长,他的一声喝骂,满院没人敢驳嘴,姑娘们立刻停下“工作”,如惊鼠一样四窜而去。
程同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跟着程家坳辈分最长的四个人:程老二、程老五、程老九、程十一。而畏畏缩缩的程老七则站在大院口欲进不进,最后他干脆蹲在院门口,从敞开的门望向屋里的程阿珠。
听到程同的那声吆喝,程阿珠也欠起身,利落的收拾漆盒中的茶具准备离开,但看见门口的程老七,她停止了动作,把目光转向程同。
程同沉着脸走进屋,根本无视程阿珠的存在,与赵兴分宾主坐下。其余几个老者走到屋门口,犹豫片刻,干脆学程老七,蹲在屋外望向屋里。
受程同的默认,程阿珠马上明白自己有权留下,她快速的斟上几杯茶,一一递给几位族中长者。
程同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程阿珠的出现,他左看右看,看到赵兴扔在一边的书,那上面画满图画,很多图画极其像农具,譬如犁铧。
“夫子看的啥书?这书上怎会画农具?”
“这是南北朝时期的《齐民要术》,这次我去县城,没想到小县城里也有这种书……好书啊,我刚才在给书断句。”
古文没有标点符号,也没有分段。所以知道哪句话从哪里断句,就是有学问。赵兴自己还没有精通这门技巧,所以他干脆藏拙,只给学生们教身边的科普。至于数学知识(当时叫术数)却是他的拿手,没有书本也可从基础教起。现在,他的学生论计算水平,整个黄州也敢称雄,而这正是他最得意的。
然而,在古代,不懂数学可以,不懂“六经”怎行。所以赵兴便开始研究这时代的经义,先从《齐民要术》。但因不精通断句,所以他正看得头昏脑胀,程同一来,他干脆把书扔到一边。
闲聊几句《齐民要术》,程同依旧没想到解释的话,他又把话题转向今年的耕作计划:“夫子的意思,可是今年开春先不忙开工,等到孩子们应了取解试,程家坳再向州县申请入籍?”
赵兴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思维跳跃,他没来得及回答,一双小手已递上一只茶盅,借助这一缓冲,他沉默地接过茶盅,低头饮茶。
赵兴平时话少,他这一低头,被程同视为附和。他接着联想到对方带回来的船夫,便用理解的口气说:“夫子带回几名船工……不错,我程家坳十户小村若出了几名秀才,再让他们翻山越岭去县里应学,太不像话。
有了船就方便了,从江面上往返,一日夜即可……我跟那几名船工商定了,月俸五百文,村里给他们在河边盖房,若是肯居家迁入,村里许他们入籍。夫子看,如此可好?”
程同尽量在学着文绉绉说话,赵兴的思维模式自动把他那夹杂这大量宋代俚语的话翻译成现代语言。他一边点头一边提醒:“铁匠,某还需要铁匠。”
在宋代,木匠手艺并不是高技术含量的活儿。这时代的木器雕刻技术已达到了中华文明的顶点,现代遗留下来的宋代木器、门窗梁柱,无不花纹繁饰,雕工精湛。在这个时代,想找几个技艺高超的木匠很容易——只要给人一把锯子,大多数宋人都能胜任木工活。
然而,铁匠就难找了。
宋代因为周边战事不断,朝廷对军需品的需求旺盛,所以各地政府都不遗余力的搜刮铁匠。技艺精湛的铁匠都被官府编入匠户,负责军工生产。
程家坳发展到现在,铁匠技术的欠缺成了制约瓶颈,拥有了铁匠,再加上强大的运输能力,程家坳就彻底成为一个对内自给自足,对外输出大量产品的经济联合体。
“倒是……好铁匠不易找啊”,程同犯愁:“某寻思,四沟八乡也没啥好铁匠,再远的地方,他们肯来我们程家坳吗?……先生帮某打听打听,我程族肯开出两贯月俸。”
其实,程同开给船夫的“月俸五百文”已属于这时代的高薪了。在黄州城,一头成年猪不过卖一百文。而成年猪体重约在两三百斤,这样的成年猪,现代社会至少能卖到一千元。
也就说,按“猪八戒”的肉价折算的话,宋代一文钱至少相当于现代十元钱,“月俸五百文”相当于现代“月薪五千元”。
在远离县城的程家坳,这样的薪水已属于绝对高薪。而宋代一个普通从八品的县令月俸不过才15贯,一个宰相的本俸是月俸300贯。给铁匠开出的这样的月薪,已超过县公安局局长(宋代称县尉)的月薪。
可在宋代,这个价钱雇佣“高科技人才”,依然找不到合适的。
赵兴轻轻摇头。他顺手从《齐民要术》中抽出一卷书,介绍说:“其实,你们无需找太高明的铁匠……铁匠技艺,这书里都有,让他来,我教。”
门外的几名长老眼睛一亮。程老二立刻插嘴推荐自家小子,其余人不甘落后,也纷纷嚷嚷,小屋门口吵成一片。
赵兴不作表态,只等族长决定。程同目光漫无目标的扫过院子,发现依然在院口畏缩张望的程老七,他扫了一眼阿珠,问:“阿珠伺候的可好?”
第七章 一棵白菜的归属
赵兴扫了一眼程阿珠,后者突然抬头与他对视一眼,目光中充满热切,旋即,又垂下眼帘,专心摆弄手里的茶具。
赵兴这时全明白了,还不明白那是傻子。
他沉默片刻,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程同马上抬手,招呼门口的程老七:“老七,进来说话。”
程老七且惊且喜的贴着门边走进院内,小心翼翼的走在众人身后,又蹲下去,蹲在屋门口。
“族里决定了:阿珠今后就伺候先生起居。阿珠的夫婿——就是城里那小子,我们给他15贯,让他退亲”,程同平和说,仿佛不是在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而是在决定一棵白菜的归属。
常听说古人视女人如货,但没想到居然如此轻描淡写。
屋门口蹲的几名老头居然对程同的决定一片点头,程老七望向他的目光也很热切。程阿珠呢?这小女子似乎并不反对被人决定归属。
她为什么要反对?
宋代是个极度崇尚知识的时代——换句话说:这是个才子佳人的时代。
城里的店小二是程阿珠准夫婿,没错!但这只是受父母之命安排的一桩婚姻。而那位店小二肯娶一个“不在籍”的山女为妻,主要是贪图美色,但在内心里,他对山里妹也不无轻视的感觉。
程阿珠平常也没见过王小三几面,但短短的接触中,她可以感觉到王小三对自己父女的轻视。虽然她自信可用自己的美丽,争取到宠爱,但自小深受寨中男孩宠爱的她,未免有点心中愤愤。
然后是赵兴来了,没有比较不知道什么叫优秀。赵兴话不多,但待人温和,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与乡民截然不同的气质。14岁的小女孩正在怀春年龄,她从未走出大山,近在眼前的赵兴就是她眼中的王子。他那种来自现代社会的平和,远不是一个宋朝店小二所能比拟的。一个怀春的小女孩会有什么想法,可想而知。
实际上,整个寨里不止程阿珠一个人为他沉迷,那些小姑娘小媳妇每天来给他做饭,不是毫无企图的。然而赵兴一向沉默寡言,这让他显得很孤僻,以至于那些女子不敢随意狎昵,所以,大多数女人只好借送饭、做饭来亲近。
昔日的程阿珠没有这种送饭机会,所以她只能远远看着别的女子献媚讨好,自己则躲在家中默默学习礼仪,在学习过程中,她总在幻想,幻想着她献茶的对象是老师,服侍的对象是老师,这让她在学习礼仪的过程中,唇边总含着微笑,让教习颇为诧异。
今天,这个时刻,她所学习的礼仪都有用了,她如愿以偿了,她怎不心花怒放?
赵兴将周围人的反应一一收入眼底。他明白:程同这是希望他扎根程家坳,为此他不惜送出族里最美貌的女人来笼络他。
这习惯也许是从程同祖上遗留下来的,其元祖在大家族里习惯了用侍女、侍妾笼络客人。所以程同被遗传了这套习惯。
可赵兴没法拒绝——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程家坳是他唯一熟悉的地方,他也不得不依托程家坳发展,程家坳现在是他唯一的“根”,所以他唯有点头。
实际上,寨里也就赵兴没感觉女人们的追逐,除此之外,是男人都感觉到了。他们未尝不因此而嫉妒,但赵兴待人一直很随和,山民普遍因他的存在获得不少收益,这令山民无话可说。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