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令秧-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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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和吃的用的,命侯武找到合适的商户带过去。
隔三差五地,谢舜珲还是会来。虽说如今已经没有了和哥儿切磋学问的幌子,不过府里的人也早已拿他和令秧的友谊当成了最自然的事情。令秧给他烫上一壶酒,他们闲话家常,互相嘲讽,若是谢舜珲太过刻薄,令秧恼了便拂袖而去——不过撑不了多久便又忘了。偶尔她也会跟谢舜珲念叨两句,也不知杨公公许诺过会尽力帮忙,究竟还算数不算——不过,都无所谓,她不再觉得煎熬,岁月从此便会这样若无其事地滑落下去,到四十岁,到五十岁,到死。
六公的死讯是在腊月初的时候传来的。其实六公缠绵病榻已有大半年的光景,所以众人看到唐璞骑着白马,带着一众着丧服骑黑马的小厮们前来叩门报丧的时候,也都不觉得意外。都说六公刚刚咽气的时候正是天色微明,六公的小儿子拿着六公的一件衣裳,爬到正房南边的屋顶上大喊着招魂,因为周遭寂静,这喊声凄厉地传了好远,惊飞了远处树上的一群乌鸦,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沉寂了很久的老夫人突然间从床上坐了起来,像是因着打了个巨大的寒战才被弹起来的——搞得看守的婆子们异常紧张地屏息看着她,就像一群猎人埋伏着观察一只豹子,犹豫着,不知是不是又到了必须上去绑她的时候。
唐璞是六公的侄子,在六公繁冗隆重的丧仪里,理所当然地成了“护丧”,负责监督跟打理丧仪的所有往来环节。报丧的队伍离开的时候,蕙娘手按在胸口笑道:“别人家报丧最多来两三个人,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浩浩荡荡的排场,不愧是九叔。”转过头去急急地寻侯武去派人送奠仪了。
人死之后三天,便是大殓,尸体入棺的日子。六公家里请风水先生看过了,入棺之后,六公须得在灵堂里停放七七四十九天,正月下旬的时候才可入土。大殓次日,族中子弟乃至女眷悉数到场举哀,按照“五服”的规矩穿戴好各人该穿的丧服。唐璞请来了和尚道士,要做足四十九天的法事超度亡魂。在这四十九天里,族中各家须得出一两个人守着灵堂,每日朝夕各哭奠一次。这委实是个苦差事,族中各家被推出去的人行“朝夕哭奠”的,嘴上什么也不敢吐露,心里没有不暗暗叫苦的。尤其是,有的族中子弟住得非常远,每日辰时必须得打扮停当跪在灵堂里等着焚香祝祷,接着就得大放悲声,跪到腿发麻的时候,通常仆役们才来开饭。夕奠则更是辛苦,若众人还都在那里哭着,谁也不好意思率先离开——夕奠究竟哭至几时能回去睡觉,就只能看运气了。偏偏唐简家就是离六公家很远的,往返也要近三十里的路程,川少爷远在常州不能回来守四十九天,有资格代表唐简家的,也就只剩下了令秧。还好唐璞这个护丧人想得周到,将六公家家庙里的十来间空房子命人打扫收拾出来,供家远的族中子弟住宿;至于需要行礼四十九天的女眷们,则全都住到唐璞的大宅里,免了来回的奔波。
令秧打点好了几套替换的丧服,带着小如和一个用于跟家里报信传话的婆子,便上了路。她从没有独自一个人离开过唐家大宅这么久,所以心里还真的涨满了期待。不过,又的确有那么一点点不安,她问蕙娘道:“我要是哭不出来可怎么是好?”蕙娘笑了:“夫人想想,四十九天,每天早晚加起来好几个时辰,若都能实打实地从头哭到尾,只怕那灵堂都要被淹了。夫人实在没有眼泪的时候,跟着出声便好;若什么时候眼泪来了,就别出声省些力气——去了便知道了,周遭的人准保都是如此的,要撑那么些天呢,累坏了身子可就麻烦了。”令秧点头,随即又为难地想到了另一件事:“这朝夕哭奠也就罢了,可是不是朝夕之间,想哭的时候都要过去哭一场么,我若是朝夕之间一次多余的都没去哭过,是不是显得不太好?”蕙娘也认真地思虑了片刻:“不然夫人就看着情形,隔两三日多去上一两回,若看着众人除了朝夕都不去哭了,自然也不必再去。”这下二人都觉得问题解决了,也都轻松地喜悦起来。蕙娘叹道:“这可比不得当年老爷去的时候,那时候一天不管哭上几回,眼泪都是真的。”令秧道:“咱们老爷不过停了七天工夫,若也停上一个多月,我看咱们也未必哭得出了。”蕙娘开心地笑道:“这么多年,夫人爱说笑话儿这点,倒是从没变过。”
黎明时,令秧已经穿好了“小功”丧服,跪在一片人群之中。六公与川少爷的爷爷是兄弟,因此令秧算在“四服”的那拨女眷里,离棺材比较远。她跟着大家垂首盯着地面,闻到了主丧人,也就是六公的长子在前头焚香的气味。一抬头,猝不及防地,看见了站立在主丧身边的唐璞。从没见过他穿成这副样子,浑身上下都是月光一样的白色,因为是“大功”的粗布,这月白色略嫌粗糙,却让他不苟言笑的脸有了种肃穆的味道。平日里惹人厌的一脸跋扈,却在此时静静地凝固成了一种英武。令秧觉得他在人群的前面立得很稳,像是在一大片低矮芜杂的白色荒草中,突然破土而出一棵白杨树。他的右手擎起酒盅,酒盅似乎被他左手的手指钉在了半空中,右手夸张地拎起酒壶,酒壶缓缓挪动着,终于遇上了酒盅,将酒盅斟满——似乎身后响着只有唐璞自己才能听见的锣鼓点儿,斟满一杯,他静静放下酒壶,再转过身子,双手将酒盅奉给主丧用于浇奠;隔上片刻,再用一模一样的招式,重新斟一遍酒。
像是突然间洗尽了这人世间的凡尘,把他变成了仪式的一部分。
令秧看得发愣,有那么一小会儿,都忘了垂下头去,还险些把脊背都挺直了。三杯酒洒完,主丧另一侧的司仪拖着中气十足的声音宣告了一句什么,令秧没听清,只觉得那人念了句声若洪钟的咒语,余音袅袅尚未散尽,主丧人便像得了指令那样,跪下来,放声号哭。于是,地上跪着的一两百人便也都加入了进来,令秧第一次明白,原来“声音”这个东西也可以像风一样,猝不及防把人卷进去。周围的哭声“哗啦哗啦”地响,她自己也成了万千叶片里的一片。倒是不再觉得心慌了,因为没人会在乎她究竟哭了没有。只有唐璞还像刚才那般站得笔直,当然他最初也跟着众人一起叩了头的,只不过叩完头,他的职责便是站起来继续保证每一道程序。他脸上没有眼泪,也不会任由自己的神情被撕扯得狰狞,他甚至连哀戚的眼神也没有——周围的悲痛巨浪滔天,只有他,心安理得地无动于衷,像是拦截众人孱弱的哀伤的那道堤坝。
令秧重新俯下身子去叩头,额头触到地面,似乎就能压制住胸口那阵不安。她盼着叩完一个头,和叩下一次头之间那短短的一瞬,因为那时候,她便可以理直气壮地看唐璞一眼,横竖在他眼里,这满地的人像麦浪一样前仆后继,他不会注意得到麦浪中的某双眼睛。
朝奠终于结束,夕奠似乎过了没多久便开始了,夹在两场隆重的祭奠之间,一天的时光显得轻薄而可怜。第一天的礼尚未行完,令秧已经觉得快要累散了架。她不禁奇怪,唐璞的身子难道是铁打的不成?朝夕两奠之间,多少事情都需要盯着,大小礼节都不可出错,每天的夕奠完毕之后,众人连同主丧人都能去歇着,唯独他还要召集各处管事的人,核对完一天的账目,开销了多少,收了多少人家的奠仪;顺带还要安排次日需要的物资,以及各项事情上仆役们的赏罚。想想看,他能成为整个族中最被长老们器重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人总不能只靠着蛮横便撑得住所有的场面。夕阳西下,落日的凄艳光芒落满了他一身,令秧渴望着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疲惫的痕迹来,因为此刻,她的心很柔软,她希望他脸上能准备一点倦怠来撞上这柔软。不过他还是纹丝不动,包括表情。即便他不疲惫,她也依然可以心疼他,只是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又重新开始“渴望”。
过了几日,蕙娘打发侯武来传消息,说要夫人顺势偷个懒回家去歇两日再来,还说很多家亲戚都是这么做的,没人受得了这样熬上四十九天,只要大家略微通个声气,各人把回自己家的日子岔开便好,不要某天发现人突然少太多就是了,主丧家面子上就不至于尴尬。这提议却被令秧回绝了,令秧只说在这里并没觉得累,不如就一日不少地在六公跟前把这份孝心尽过了,也算是代替了老爷和川少爷。她当然是拣了个最不容辩驳的借口,却不知,这话传开了,在众人嘴里,听起来就像节妇唐王氏的祭文里,又多了一段溢美之词。只不过,典礼之余,愿意主动过来跟她说话的亲戚几乎没有,其实她也懂得,换了是她自己,也会觉得,跟一段墓志铭能有什么可说的。
该来的,终于还是在某个神志松懈的时刻,来了。
那日的夕奠结束得早,感觉天黑下去没多久,众人便散了,这时几个婆子过来给灵堂聚集的亲友们开饭。小如才吃了几口,立即苦着脸说心口疼,面色变得蜡黄,跟着便冲出去吐了。令秧一时没了主意,想唤来自家带来的婆子——可是满屋子进进出出的仆役那么多,究竟谁能认得自家那个人,也是个问题。亏得一个看起来清爽面善的丫鬟帮了忙,她似乎跟主人家的人都很熟识,即刻便找了人来把小如抬了出去。待家里的马车终于赶来接走小如的时候,已是深夜,接替小如来伺候令秧的丫鬟只能明天一早才能过来,令秧倒不介意这个,只是一心记挂着小如的病。她独自坐在客房中六神无主——第一次出门,就遇上这么大的事情,看来出门这件事委实是极难应付的。这时听得有人轻轻地叩门,令秧犹豫着,开门一看,却是白天那个帮忙的丫鬟。她刚刚如释重负地笑起来,那丫鬟便率先开了口:“夫人,我本是九爷房中的丫鬟,今日把夫人的事情跟九爷说了,九爷说不能让夫人一整夜没个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