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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风声-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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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伏的五色作战沙盘,和一张挂在沙盘对面墙壁上的战情统计表,请肥原自己看。肥原细细看来,发现杭州笕桥机场停落着三百余架飞机,不时飞越杭州湾,投入到淞沪之战的烟空中,极大地限制了日本空军强大的威力。

这是天上。

地上,三个主力师已经兵分两路向上海包抄,挺进,即日便可投入战斗,另有九个师的兵力可以分三路随时向上海开拔。就是说,屯扎在杭州的兵力成了他们打赢这场战争的一大隐患。隐患不除,何以攻下上海?所以话不是那么说的——攻下上海,杭州不战自降,应该掉个头,反过来说——要攻下上海必先炸平杭州,铲除隐患。

肥原茅塞顿开,明白了松井之策,旨在切断中国军队的后援线,便咬紧了如簧巧舌,吞下了酝酿已久的建言。只是想到美丽的杭州,天堂的西湖,他的度假胜地,即将遭受灭顶之灾,心里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对劲。那是一种盲目的丧气之状,遗珠之憾。心有所思,不言也会照在脸上。心有所思,偶有言及也属正常。一来二去,松井辨出了肥原对他轰炸杭州城的狐狸之悲,戏言道:是否杭州城里有纤纤玉女令他相思不下?既是玩笑,肥原也笑而应之: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松井听罢即令参谋官送来一幅1:3000 的杭州战区图,刷地铺张在肥原面前,请他标明心上人的家址。松井说他的空军是举世一流的,配备了世上最先进的俯瞰定位系统,只要他指明玉女家居何方,道明街巷名和门牌号,届时他下个补充命令,以玉女家址为圆心,方圆多少米内将毫发不损。说得慷慨而亲善,幽默而大度。肥原灵机一动,将西湖假设为玉女,以长长的苏堤为径线画了一个不甚规则的大圆圈,道:这就是他心爱的玉女家。以为松井一定会看出这是个玩笑,终以玩笑而了之。哪想到,松井不假思素地抓来一支记号笔,顺着肥原刚才比划的大致线路,粗粗实实地画了一圈红线,并在圆圈内潇洒地落下如前所表的那行字。

肥原自始至终也不知晓,松井究竟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真也好,假也罢,总之在杭州民间,不乏有这种传说:西湖就是这样躲过了日机的轰炸。我想如果这是真的,真有点令人啼笑皆非。不过,我个人觉得这则传说正如中国多数民间传说一样,过于重视想象力而轻视了它着地的能力。就是说,我个人对肥、松两人会面经过的传闻是轻视的——它首先轻视了自己的着地力。然而,松井下令炸杭州,肥原适时造访松井,且前者爱慕西湖,西湖终是躲过一劫,这些都是不容置疑的,《西湖志》中有记载,肥原自己也在相关文章中提及:

“帝国(日本)之强,中国之弱,弱不禁风,不堪一击。既是不堪一击,偶尔手松软一下,网开一面,也是可以的。就像男人打女人,该怜香惜玉时不妨怜香惜玉一下。关键是有些东西是不能打的,比如杭州城之西湖,月落人间之圣,阴柔之美之极,打坏了实实可惜。留下它,日后我等尚可享用,不亦乐乎哉……”

自初次见面后,松井成了肥原的又一恩师,推崇至极。他用手中之生花妙笔,频频给老将军做蛋糕、传佳话、舔屁股,歌功颂德,助封为虐。一来二往,两人交情笃厚。一天,松井在黄浦江的游艇上又接见了肥原。时值皇军节节胜利之际,两人举杯频频,欢庆贺喜。席间,松井令参谋官铺开一幅地图,肥原看是他熟悉不过的杭州旅游地图。松井告诉肥原,他的军队已于一夜前轻松占领该地,他可以随时前往游览观光,约会纤纤玉女。他指着曾经画过红线的地方,对肥原夸耀地说:蔚蓝之内,秋毫不犯,想必你的纤纤玉女一定安然无恙。云云。

肥原以为这终于是到了破题之时,心里不免忐忑。毕竟这是个弥天大谎,谁知道红头盖揭开后,松井会作何反应。不料,松井根本不在这个问题上打圈圈,他像在有意回避,将所谓的纤纤玉女点到为止,旋即将手指头停在西湖北山路上的一处,话锋一转,介绍起裘庄的情况来。

裘庄,一个有名的肉庄,肥原常来西湖,自然是晓得的。早些年他甚至还经常去那里吃茶看风月,只是有了夫人后,不再去过。但是松井后来跟他说的情况,他是一点也不晓得的。

松井告诉他:那庄上藏着黄金万两!

松井是怎么获悉此事的,无人知晓,反正军队开到哪里,哪里都会冒出一批向他摇尾哈腰的奴才走狗,倾其所能地取悦他,有献计献策的,也有献身献宝的。有人向他奉献一个藏宝地——一个迷人的诱惑,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奇怪的是,松井为什么不派工兵去掘宝,而是煞有介事地告诉肥原?这就说到松井的鬼心思了:他想私吞万两黄金!

跟谁私吞?他想到肥原。肥原是最佳人选,理由有二:一是肥原常去杭州,熟悉那边的情况;二是让肥原去掘宝,容易掩人耳目。谁想得到,他会派一介书生去干这种事?这是强盗干的事,派一个书生去,对外称是为国人收集西湖文物资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能洞穿秘密?根本就没人会往这边想!凡事出奇才能制胜,跟打仗一样。淞沪之战拉锯三个多月,双方死伤近百万人,都收不了场,但最后又在一夜间收了场,就是靠他松井突发奇招,派出小分队,迂回到杭州湾金山卫去偷袭登陆。正面久攻不下,双方都杀红了眼,注意力都直直地盯着对方正面,谁也无暇顾及背后的无名之地。你顾不到他顾到了,悄悄腾出手,将一把匕首游刃有余地从你背心窝插进来,难道你还能活?除非你的心脏是不连着背脊的。派肥原去干这活,道理是一样的,他不是个正常人选,但又是个最理想的人选。所谓理想,又是两方面的:一方面没人想得,到有出其不意之妙;另一方面,想必他的胃口不会太大,是廉价劳动力。

果然,肥原没开口要价,他愿意白干。就是说,所得黄金将来都是他松井的——不是私吞,是独吞。肥原表示,如果可能的话,事成之后赏他一个公职。他似乎已经厌倦老是在地下当鼹鼠,想钻出地面,名正言顺。这有什么难办的?好办!松井爽快地应允了他,同时又慷慨地表示:将来所得黄金二八开。给人感觉,两人在这件事上都是谦谦君子,雍容而大度。只是事情本身是脏的、黑的,属于鸡鸣狗盗之事,不能揭幕,要见光死的。

如前所述,寻宝之事终以无功告返。非但无功,还赔了夫人。瓮中捉鳖还捉不到,这事情真正是邪乎了。如实说肥原幸亏赔了夫人,否则他休想离开此地,要不就把万两黄金找到。找不到也要变出来。找不到又变不出来,你想走,往哪里走?走得了吗?你说没找到黄金,谁相信?松井会相信吗?世间见利忘义的事不胜枚举,更何况是黄金万两。不把东西拿出来,你就在这里待着吧,肥原。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当四个蒙面人在黑夜里把肥原爱装怪的夫人送上黄泉路时,肥原才获得了某种走的可能。

事后想来,裘庄之行对肥原来说无异于一个噩梦。噩梦终以噩梦结__束有点以毒攻毒的意思。说白了,肥原现有的一切,清正和自由,公职和权力,都是夫人用性命换来的。正因此,肥原哪能忘记夫人的死?忘不了的。耿耿于怀。如影相随。他在白天撞见她,夜里梦见她。睁眼看见她,闭目听见她。时而乘风而来,时而拔地而起。时而借物寄情。时而凭空降生……一言蔽之:阴魂不散呢。

阴间的事情书海里是找不到答案的,特高课二掌柜的权力也是解决不了的。只有一个办法,找通灵人,半阴半阳的,亦人亦鬼的。最后在上海金山寺里找到一个亲日法师,忠诚地给他超过魂灵,指点迷津。法师说,死者尸血分离,魂灵不得安生,若想安生,尸血合一是上上策。但事隔半年有余,死者的尸骨早已化为灰烬,运回国内安葬,哪里还能有上上策?不可能的,比叫死者复生还难呢。换言之,在死者的尸骨化为灰烬之际,上上策其实也随之化为灰烬,难能成全。于是,只好退而求之,行下策。下策比较简单,好操作,只要找到事发现场,将死者血流之地的泥土石沙如数采之,当尸骨筑一坟地,以安定死者流离之亡灵。后来肥原果然是照样做了,重回凶杀现场,把那里挖地三尺,堆筑出一座新坟,每年到清明和七月半两个鬼节,肥原都要专程来作法祭奠。平时来杭州城或周边公干,也跟回家似的,总是要来打一头,报个到,看一看,问个安,小祭一下。那天晚上,王田香看到的其实就是他在给亡妻上坟,芳子就是他的妻子。妻子死在中国人刀下,说出来挺丢人现眼的,他当然不会如实相告。我在想,肥原当时为什么那么积极地赶来裘庄判案,上午说下午就来了,那么兴致勃勃,除了他爱慕西湖外,还夹杂着一份对亡妻说不清的悼念之情。他想假公济私呢。他总是在找各种机会来杭州城,游西湖,祭亡妻,那么好了,当顾小梦拿了四根金条要买他命时,就不愁找不到机会了。

这不是传说,都上过报的,图文资料一应俱全。

据载,是1942 年中秋夜,肥原携新妻、幼女、女仆乘一叶轻舟在银亮暗绿的西湖上把酒问月,却再也没有上岸。上岸时人都成了尸,气断魂飞。那叶轻舟也成了尸,没于湖底,要人打捞。银亮的月光为打捞工作提供了方便但最终打捞上来的仅三具尸体:妻子和女儿及女仆,没有肥原。待天色明亮,路人发现,肥原之尸已碎为三段,悬于岳庙。令人称奇的是,四具尸首都跟传说中的武大郎的冤尸一样,黑如炭木,可见是吃足了毒药的。船打捞上岸后,办案人员又发现,船底凿有一对拳头大的漏眼,凿功细致,绝不是在水下仓皇打凿的。

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起经过精心谋划和细心准备的凶杀案,杀手预先在酒水、零食和月饼等食物里下足了毒药,四人吃了东西,呜呼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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