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神-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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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努娅还是知道了乌力图古拉被立案审查的事情。她立刻跳起来,要乌力图古拉别服输。别让人梳毛,和简先民斗!他凭什么说你是反党集团?乌力图古拉问斗什么,拿什么斗。萨努娅说,拿你对党的忠诚,拿你对人民的忠诚!乌力图古拉冷笑道,那不叫斗,叫反抗,简先民不是简先民,是文革小组,你要反抗,他就把你整成阶级敌人,就像对待狗屎那样对待你。萨努娅质问乌力图古拉,那你就输给他?你就当他的阶级敌人?乌力图古拉当然不会认输,他怎么会认输呢?他正憋着劲儿和人斗着哪。没仗可打就和虱子斗嘛。
乌力图古拉不想让自己的女人担惊受怕,萨努娅却偏偏不是个待在后方的女人。她在自己的事情上都没有这么恼怒,她只是为深重的敌视和无休无止的交代苦恼。还有一些属于女人的怨言,可她却在乌力图古拉的事情上动了怒。乌力图古拉前脚离家。她后脚就去找简先民。她闯进简先民的家,在方红藤惊诧的目光中把简先民痛斥了一通。
“你看,小萨同志,你看是这样的。老乌的秘书、司机、通讯员,我们都没给撤,对不对?你家厨子老万走了,那是人家要回家闹革命去,和组织上没有关系,组织上不是在给你们张罗着找厨子吗,对不对?老乌每天晚上按时回到家里,和家里人团聚,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还是给老乌留了余地嘛,还是要看他的交代情况嘛。小萨同志,你是老党员,是国际同志,你现在要做的,是怎么帮助老乌认识到他的错误,帮助他在回到人民当中迈出关键性的一步。”
“别拿那种眼神儿看我。”萨努娅冲出简家后,简先民拉下脸,冷冷地对站在楼梯口的方红藤说,“你要有那个鞑靼婊子一半儿勇敢,肯为自己的男人豁出来,我也不是这个样子,你也不是这个样子。”
“可你儿子是。他正在和乌力家的老四打架。他差点儿没把你的枪偷出去,朝乌力家的老四开上一枪。这是你要的勇敢吧?”方红藤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还有,你应该上楼去和雨槐谈谈。”
“雨槐怎么了?”简先民愣了一下。
“她已经哭过好几次了。”方红藤的口气淡淡的。
“为什么?谁欺负她了?”简先民脑袋一大,嗖的一下站起来。
半小时后,简先民走出简雨槐的房间,从楼上下来。他很痛苦,因为女儿知道了乌力图古拉被停职审查的事,她为乌力伯伯难过,躲在房间里偷偷哭。多善良的女儿啊,多好的女儿啊,可他怎么告诉她,说那是一场政治斗争?说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孩子,尤其是为了她?不,女儿太小,不懂得这些,他不能把这些事情告诉她。
“爸爸,是你要审查乌力伯伯吗?为什么?”
他无法回答女儿。当然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有人失去,有人得到,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也有不那么简单的。他这么做并不容易,食草动物要变成食肉动物,不容易。但他已经下嘴了,已经尝到了鲜血的滋味。他兴奋,还有恐惧。他要成为更凶猛的动物,也害怕反过来被对方吃掉。没有退路,要么义无反顾地进化,要么永远待在生物链的最底层,或者被残酷地淘汰掉。这一切,他都无法对女儿说,不能说。
“雨槐,你要相信爸爸。爸爸会给你一个舞台的。”简先民深情地对女儿说。这个,他能说。
5
从北京一回到武汉,乌力天赫就和简小川闹僵了。两个人先是为“文化革命”的对象问题,然后为谁来决定这样的对象问题,然后什么也不为,纠合聚众,大打出手。
回到武汉的乌力天赫被父亲的立案审查弄得目瞪口呆。先是母亲,接着是父亲,他们先后被解职,被推到“文化革命”的对立面上。他们怎么了?他们怎么一下子成了革命的敌人?乌力天赫从来没有想到,父亲和母亲这样的人会成为反党集团的头目,会攻击自己的领袖,会夺取兵权搞兵变,会成为“文化革命”的打倒对象。乌力天赫看完所有针对父亲的大字报,沉默了两天,然后旗帜鲜明地站出来,指出这是一场混乱的革命,一场以革命的名义打倒革命者的革命。他很快被开除出组织。他很快又拉起一支“重上井冈山”战斗小组,开始了他的保皇派生涯。
乌力天赫站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是他的战斗小组。他们剃着发楂儿青青的光头,一律将校呢制服上装,粗咔叽布裤子,脚蹬低腰硬帮皮鞋,像一群毛羽光亮的犀鹃。乌力天赫拎着一根包裹着铁皮的枣木大棒,露出儿马般洁白整齐的牙齿,眼里闪烁着可怕的凶光。在双方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中,他一句话也不说,脱掉上衣,露出小背心,扎紧腰带,把垂在裤线旁的枣木棒轻轻地拎起来,先是慢慢地,然后是快步,最后是飞奔而上,扑向他的对手。鲜血横飞。头颅破裂。鼻梁断开。呻吟和惨叫在武汉潮湿的空气中奇怪地碰撞,浓得怎么也化不开。
事实上,乌力天赫已经脱离了理论上的革命。他自以为已经寻找到的那条道路变得模糊起来,而且越来越模糊。他根本就看不见他的道路。“我们坚决地支持你们……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切资产阶级保皇派……搬掉一切绊脚石……展开猛烈的进攻……彻底打垮、打倒,使他们威风扫地,永世不得翻身!”他永远也不能忘记那个柔和而冷静的黄冈口音,永远也不能忘记天安门广场上雷霆万钧的欢呼,永远也不能忘记自己在泪水中发下的誓言。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啃啮着他的心,让他不得安宁。他害怕这种不安宁。他想驱赶开它们。他只有拼命地去斗殴,用包裹着铁皮的木棒把对方的头颅打碎,让对方的鲜血溅在自己脸上,把自己弄得更糟,让自己更加不安宁。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它们。
6
乌力天扬根本不在乎他的四哥和简家老大之间的残酷战争。他的全部心思都在保护那些乱世中惊惶失措敛翅难飞的小鸟们身上。
乌力天扬的小鸟们是女孩子。她们有的比他小,有的比他大。她们的父母,都是在运动中被揪出来的走资派。因为这样的父母,她们成了狗崽子,任人欺负。
基地文工团一个舞蹈演员,比乌力天扬大两岁,乌力天扬非常喜欢看她跳《洗衣歌》,她舞姿活泼,笑得很甜,就像雅鲁藏布江里的一朵浪花,只因为她的父亲加入过国民党,她就被简小川领着一群男孩子从练功室里拖出来,用弹簧鞭抽得皮开肉绽,惨叫着在地上滚来滚去。
乌力天扬第一次心疼了。乌力天扬把牙都咬碎了。他想,王八蛋,你们凭什么欺负我的女孩儿!乌力天扬决心保护她们不让她们受人欺负,不让她们被拖出她们的鸟巢,不让她们遭到邱义群简明了之流的侮辱,不让她们挨弹簧鞭的抽,不让她们美丽的脸蛋儿皮开肉绽。
乌力天扬领着罗曲直、汪百团、高东风、吕超、蔡小强,还有和他关系越来越好,几乎就是他的连体人的鲁红军,躲在防空洞里,商量一次次袭击的对象和方案。然后,他就像一名中世纪的骑士,全身披挂,带着他的骑士们,视死如归地潜入黑夜中。
门上留下“小心狗头”的粉笔字。把自行车胎扎破。玻璃窗哗啦碎掉。南瓜里装满屎。鞭炮在鸡笼里轰然炸响。闷棍把专案组成员孩子的头敲开花……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没有人保护,像兔子一样无辜,胆战心惊,瞪着美丽的大眼睛看着你。让你觉得自己是男子汉的少女呀!这就是乌力天扬闹革命的动力。
乌力天扬的革命行动并没有延续多久,他的圆桌骑士们很快一个个从他的麾下消失掉。他们垂头丧气地来和乌力天扬告别。白色恐怖太厉害,他们无法再坚持下去,他们必须进行战略转移,保存自己的有生力量。
“我爸要我和你家划清界限。”罗曲直老实说。
“我爸说,我要给你家惹事,他会打断我的腿。”高东风揉了揉鼻子说。
“打断腿算什么?我爸说了,我再跟着闹,他把我送回老家去。”
现在,乌力天扬这个被伤感笼罩着的了不起的疯子身边,只剩下了誓死不肯离开他的鲁红军。
“狗操的革军子弟就是麻烦。你放心,我是无产者,没那么麻烦,我就是粉身碎骨也不会离开你!”鲁红军大义凛然。
第十三章 我们恋爱吧
1
乌力图古拉半个月时间没有和家里人说话。是他们互相不说话。乌力图古拉这段时间很忙,常常不在武汉,就是在,每天也只能在吃晚饭的时候和家里人见上一面。晚饭是家里最沉闷的时候,没人说话,只有碗和筷子说话。
乌力图古拉的忙不是对付专案组,他在给手忙脚乱的简先民当顾问。
基地是重要的武器试验、生产和储备部门,多少双眼睛盯着,虽说主要生产和储备部门都在深山老林里,有部队严加守备,但那些单位也成立了造反组织,他们就像家贼似的,勾结外面的同伙冲击工厂和仓库,抢夺连军队自己都没来得及装备的新式武器。军方有规定,冲击重要军事部门,军队可以武力控制,可武力控制的后果却没有人愿意负责。2月23日,青海省驻军奉命强行夺取被红卫兵控制的《青海日报》,双方发生武装冲突,军方开枪,打死打伤红卫兵三百四十七人。流血事件发生之后,下令接管报社的青海驻军副司令员赵永夫却被隔离审查,丢了乌纱帽。
简先民搞政治行,搞军事不行。硬撑了几天,下面一个工厂被抢走一批刚刚设计定型的63式自动步枪元件,一个仓库被抢走四十五件56式半自动步枪和十三箱手榴弹,简先民就有些发慌,知道自己对付不了这种挠头的事情。他权衡了一下,认为暂时用一用乌力图古拉,把难题推到他身上,不叫放虎归山,也不会失控——乌力图古拉的材料上报到全军文革领导小组,他去总部工作的调令被取消,这已经充分证明了简先民有能力控制住局面。
乌力图古拉的审查结束,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