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神-第1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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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力天扬搬了把椅子来,在床边坐下,拆开信封,取出信瓤,轻声地为简雨槐读那封信:
在汽车还没有出现的时代,圣彼得堡的马车夫们为了让马在拉车时不受干扰,常常给马戴上眼罩。我这一生就是戴着眼罩走过来的,这使我的工作没有受到外界任何干扰,使我能够一心想着自己的事业。
知道上面这段话是谁说的吗?乌兰诺娃,你最喜欢的舞蹈家;或者说,我认为,她是你最喜欢的舞蹈家。
而我喜欢乌兰诺娃的这句话。她这句话说得多好啊!我们都是马,是马一样热爱自由的生命:我们的眼睛在一出生的时候就被蒙上了,上天为我们制造了那只眼罩。我们戴着那样的眼罩长大,长大后继续前行,去寻找生命中的自由。我们的确没有受到外界的干扰,因为真正干扰我们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是因为我们不明白、我们的质疑,而我们恰恰忘记了一点,在寻找生命中的自由时,我们应该同时寻找到和生命的自由相适应的限制性力量。
现在,我已经走完了我的一生。我是说,戴着眼罩的一生。我已经结束了我的起源、成长、变迁和死亡。我该死而复生了。
雨槐。二十年前,当我在福建南部山区的一座大山里看到你的一幅剧照后,我一直在对你说话。我对你说了二十年,说了那么多,现在。我不想再说了。不,不是不说,是不再在纸上说,不再在心里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要回到国内去,我要见到你,把我的话,还没有说出来的话,还会不断生长出来的话,说给你听。
你会看到,我的右手放在左胸上,永远放在左胸上。
等着我。
乌力天扬把信折叠好,放入信封,探过身子,拿过简雨槐的一只手,把信放进她的手里。
“好了。我走了。”
乌力天扬这么说,站起来,提起地上的旅行包朝门口走去。他说他走了,没说他去哪儿——他从这里离开之后,会去火车站,从那里去南方一个偏僻的山村,去找一个名叫段人贵的人——或者他曾经叫过这个名字。他去看他,看看他能为他做些什么,然后,他会回到这座城市。也许是他一个人回来,也许是他和他,如果后者在战场上留下的伤落下了残疾,并且愿意跟着他走。不管回来几个,他会在回到这座城市后的第一时间去司法部门,告诉他们,他在几个月前接过一件活儿,他们不会喜欢那件活儿,但去他妈的,他接了,干了,并且不会为接下这件活儿而后悔。至于他将受到如何处置,那是法律的事。
乌力天扬走到门口。他在那里听到了一种不同凡响的声音。是鸽子飞过天空的声音,那些野鸽子。
乌力天扬站下来,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简雨槐。他眼眶湿润。他想,她一直在等待“他”的这句话,她一生都在等待“他”的这句话,现在她终于等到了。他这么想着,拉开门,走了出去,然后把门稳稳地带上。鸽哨悠悠,从窗外掠过。
“那个孩子,是你的孩子。”简雨槐对着空空的门说。然后,她慢慢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的那封信上。一缕日光悄然移过来,跃上信封。
8
萨努娅在电话里表现得非常镇定,镇定到乌力天扬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萨努娅说,你爸爸要走了。乌力天扬问,去哪儿?乌力天扬问过那句话之后才醒悟过来,他不该那么问,他那么问像没长大的孩子。
乌力天扬赶到军区总医院的时候,葛军机已经先到了,陪着萨努娅,和一科的两位主任在病房外谈着什么。几名医生和护士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站着,百无聊赖地守着可能需要可能不需要的各种急救器械,脸上带着些许不耐烦的神色。基地也来了人,有些夸张地走来走去,公事公办地张罗着,因为专司老干部工作,业务上很熟练,也很尽职。
葛军机和乌力天扬打招呼。萨努娅看了乌力天扬一眼,说,你进去吧。然后平静地对主任们说:
“不。你们听错了我的意思。不是不开胸、不切管,是所有的抢救措施都不要,所有的、你们认为必要的、《急救手册》上规定的抢救措施,都不要。”
“我们不敢保证一定有作用,不过,抢救过来的几率还是存在的,我们有过这样的先例。”
“不,不要先例。”
“可是,首长这种情况,我们没有得到指示……”
“不,不要指示,也没有首长。他不需要抢救,我已经说过了。”
乌力天扬推开病房的门。浓烈的丹参味道扑鼻而来,还有一股什么东西正在腐烂的味道。
乌力图古拉在弥留的回光返照阶段,人很精神,躺在床上,脑袋下高高地垫着两个枕头,看见乌力天扬进来,皱了皱眉头,脑袋往一边歪,嘴里咕哝着。因为插着氧气管和鼻饲管,假牙给拿掉了,嘴里咕哝着,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或者想说什么。
乌力天扬在墙角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想,这真是一个糟糕的场面、糟糕的地方。他想,不光他不喜欢这样的地方,那个歪着脑袋躺在病床上处于弥留状态中的老人,他也不喜欢。但是,他和他是否喜欢这样的时刻呢?他们作为父子相伴了三十多年,对抗了三十多年。厮搏了三十多年,谁也没有战胜谁,谁也没有赦免谁。他们其实是敌人,是那种敌人的关系。现在不管他们怎么想,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对这种无奈的局面,他们喜欢吗?
门外的声音提高了:
“请你们不要对我提组织……不要对我说理解……我们已经组织得够了……不……不需要理解……”
“请你们尊重我的母亲……尊重我的父亲……他们有权利决定怎么……包括你们说的……我父亲他……喜欢或者不喜欢……最后的方式……”
躺在床上的乌力图古拉看着乌力天扬,看着他的老五。乌力天扬不看乌力图古拉——不想看被各种各样的管子插满全身的乌力图古拉。他倒是想做点儿什么,比如给乌力图古拉泡一大缸沱茶,水要烫,茶要浓;或者掰一根香蕉给乌力图古拉,那种蕉皮黄亮的、硬硬的水果;再或者,他们当中的一个人,随便谁,在腰里束上搏克带,把另一个人当沙袋,用力地摔到地上去,拿腿狠踢,然后冲着对方破口大骂。让对方爬起来,别装。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念头有点儿可笑,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乌力图古拉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也不再是个搏克手了。乌力天扬被这个念头弄得有些失控,有些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乌力图古拉怎么会这样。他坐在那儿,隔着地上一双早已失去了作用的皮拖鞋,看着床上因为回光返照而目光炯炯的乌力图古拉。
“给我。剃头。”
乌力天扬有好一会儿没有明白乌力图古拉在说什么。这回不是咕哝,吐字很清晰,乌力天扬听清楚了,只是不明白。但是很快地,一股电流从脚底涌起,贯穿了他的身体。
那个躺在床上歪着脑袋的老家伙,他要剃头!他想干什么?他想干什么!他还想被人推搡着架上台去,胸前挂上一个大牌子,脸上的唾沫多得来不及擦去,一边叱骂一边抵御着人们抓住他骄傲的头发,'奇。书'然后让他的老五冲上台去把它们一推子一推子剃掉吗?他为什么要提那只早已锈迹斑斑的推子?他还想最后来一场搏克吗?
乌力天扬从椅子上站起来,拉开病房的门,走出去。他去街上买了一套理发工具。他出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都没有和萨努娅说话,也没有和葛军机说话。他那个灵魂出窍的样子让两个人都有所警觉。
葛军机跟着乌力天扬进了病房,萨努娅随后也进来了。童稚非先不肯让人看见她哭肿的桃子眼,隔着阳台看见乌力天扬在那儿咬围布上的线头,擦掉剃头推子上的黄油,也进来了。
“你要干什么?爸爸他不能动,会有危险。”葛军机担心地说。
乌力天扬没有回答葛军机,把剃头工具整整齐齐放在床头,在床沿上坐下,先在腿上垫好枕头,再把手伸进乌力图古拉的胳肢窝,环住他的上身,小心着呼吸机的管子,慢慢用力,一点一点,把他抬到自己腿上,搁在枕头上,搁好,再替他围上围布,然后拿起推子。
萨努娅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她在一把藤椅上坐下,坐得舒舒服服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乌力天扬,看着乌力图古拉,神态自若,平静得要命。
乌力天扬在自己的头上试了第一推子。新推子,很好用,咬合起来几乎没有声音,一片头发无声地落下来,掉在他的裤子上。乌力天扬没有管那片头发,他开始给乌力图古拉剃头。很好,推子很好用,头发也很配合,一片片往下落。他剃得很小心,很认真,每一推子。都像执著的垦荒者,推进得十分彻底,推进到可以望见并可以抵达的尽头。
乌力图古拉的脸上露出享受的神情,他甚至哼哼了一声,想要调整一下姿势,让自己在儿子的怀里躺得更舒服一点儿,可惜这个他做不到,做不到了。
“我死了以后,你妈和天时跟天赫过。”乌力图古拉咕咕哝哝地说。
“爸您放心。我已经计划好了,妈和天时跟我。我会把妈和天时照顾好。”葛军机看看乌力天扬没有开口,接过话来说。
“妈才不跟你呢!妈跟我!谁也不许抢走妈!”童稚非突然地勇敢起来,抬手抹掉一串眼泪,倔强地说。
“我谁也不跟。我自己过。我和天时过。”萨努娅说,目光从儿子和女儿身上移开,移到丈夫身上,“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你就操你自己的心。你死你的。死好。死彻底。别落下什么牵挂。别玩儿什么猫儿腻,回头又闹。我们没时间陪你。我的事你不用操心。天时的事你也不用操心。”
“怎么不操心。”乌力图古拉咧了咧嘴,不是推子把他拽疼了,是他想笑,谐谑地笑,拿它反击妻子,结果没笑好,笑得质量不高,“我当然要操心。”
“把你自己的心操好。”萨努娅一点儿也不买乌力图古拉的账,“你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