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帝国-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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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所谓的汉白玉宫,在装修上可是下了大本钱,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大红大绿,气势张扬。最显眼的还是大厅中央那两排汉白玉的大柱子,每排六根,只是有点不中不西,不古不今。郭家店可真是店大欺客,体面人不便在这样的场合随意发泄心中的不满,顶多也就是小声地嘁嘁喳喳……
郭存先一进来,大厅里倏然安静下来。你看这劲头,不服行吗?
他看上去倒有点心不在焉,都没正经抬眼看看这些等了他许久的领导干部和国内外的专家们……但他心里不糊涂,眼角一扫大厅就露出了不屑,说的是一共不到四十人,怎么坐了十来桌?陪吃陪喝陪着玩儿的比正式的经济学家要多一倍。
他径直走向坐着市领导和外国人的主桌。所谓市领导不过是个政府秘书长,真正的领导一个都没来。郭存先满心希望张才千能来,他请过好几次,每次都答应得挺痛快,可就是老不露面。如果今天是张才千带队来的,他就不会是这种接待法了。主桌是一张大台子,可以坐下十七八个人。他应付差事似的随着刘福根的介绍跟领导干部和专家们握手,然后站在主桌正中间的空位子前,不为自己来晚了说一句道歉的话,也不为人家赏光来到郭家店表示一下感谢,连最起码的欢迎词都没有,上来就直奔主题:
宴会宴会,设宴是为了相会,为了聚会。再说白点,相会、聚会都是为了说话。最好的下酒菜就是说话。所以大家吃着喝着,我说着。今天以郭家店本地的特色饭菜为主,吃不惯的外国专家可以朝着海鲜、猪排、牛排比画。人的动力来自肚子,肚子吃美了,才会快乐,才有力气工作,才能思想。你们是经济学家,这个道理比我清楚。
郭存先有个特点,心里不管有多少不快,一讲起话来就会随着自己的话语兴奋起来。他越兴奋话就越多,话越多也就越兴奋:我喜欢经济学家,经济学就是赚钱学,钱这个玩意儿总是能让人多交朋友,净碰上喜事儿,每天都能欢欣鼓舞地过日子。郭家店要不是大发大富,你们就不会来,我们也不可能在这里相聚。只有没钱的人才会对钱羞羞答答,心里时时刻刻想钱,嘴上却天天骂钱。想是因为缺钱,骂是因为得不到,九九归一还是因为穷。只有有钱的人才有资格谈论钱,钱是全部现代生活的灵魂,它既可以将一切都归结为钱,又可以将钱归结为一切。钱象征人的能量,有钱就有力量。现在的人只有通过拥有金钱,才能拥有生产力和生命力。我们与金钱的关系,代表了我们与别人、与社会联系的本质,说白了就是拿钱说话。就像这个大厅,这是我设计的,基本就是两种颜色,黄和白。黄的是金,代表钱,象征太阳,阳刚,有强烈的辐射,无敌的能量。白的是银,银子也代表钱,象征月亮,阴柔……好了,讲得太多惹你们笑话,下面听你们的。你们在郭家店看了大半天,有什么问题,有什么意见,尽可以提出来。
郭存先说完这一通自认为是开场白的话,不谦不让一屁股坐下了。
而这番没头没脑不伦不类似是而非的道理,还真让在场的人兴奋起来了。不能不承认这是个有味道的人,等了这半天没白等。他目光四射,声音喑哑,但镇定有力,显出强硬的独立意志。一位头发白得柔软而有光泽的外国学者,通过翻译发问:“郭家店是中国非常普通的一个村庄,是什么机缘,什么力量,使它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郭存先又站了起来,因为他要借着回答外国人而说给所有的人听:郭家店一点都不普通,以前穷得不普通,现在富得也不普通。先说过去的穷,有的人家四五口人只有一床被子,两个老人只有一条裤子,老大爷要出去干活得穿上裤子,老太太就只能一天天一月月地围着被待在炕上。穷也是种子,一样能生根,所以穷收穷,辈辈穷。穷根长出的是仇恨的种子,穷了就斗就闹,俗话叫穷折腾,越穷越折腾,越折腾越穷,越穷越胆大,胆子越大越敢说大话……
郭存先翻起了老账,话头可就刹不住了,那个年代装满了他脑袋的顺口溜顺嘴溜了出来:当时有这么几句的口号:迈大步举红旗,誓与帝修反干到底;世上还有帝修反,睡觉也要睁只眼。那时候把你们外国人都折腾得有点发憷,是不是?当然,我们自己的日子也过得不怎么样,一大加二公,三平又四统,干部敲破钟,社员不出工,被逼下了地,干活瞎糊弄。远看一大片,近看一条线,你歇我也站,下工一窝散。
那时候的分配是,工分打不倒,社员受不了,一年混到头,肚子填不饱。
那么,这许多年为什么没有把农民都饿死呢?多亏还留了条资本主义的小尾巴,叫自留地。社员们说:自留地里出口粮,鸡屁股眼子是银行,年终分配吵翻天,生产队是打架场。
干部下趟乡,队里遭场霜。农民埋怨干部,干部也有一肚子牢骚,“反右”以后不发言,“四清”以后不管钱,“文革”以后不掌权。两个人在一块说真话,三个人在一块说空话,四个人以上说假话……
大厅里活跃起来了,笑的,重复他的话的,拿笔记录他的顺口溜的……顺口溜竟“溜”成了一种巨大的社会景观,它一针见血,出其不意,是民心的度量。但真正让人惊讶的是,这些几十年前的顺口溜,郭存先怎么还能张口就来?而且一嘟噜一串,源源不断……
这就是郭存先。他希望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能引得哄堂大笑,要不就达到格言的境界。
只是苦了翻译,要把他的这些顺口溜向外国人解释清楚可不容易,却至少能让他们从中获得一种历史感,对郭存先以及郭家店引起兴趣。这无须怀疑,外国学者感到郭存先这个人就像中国的顺口溜一样古怪而有味儿。而他话语中的怪味儿和魅力,与他那一脸的皱纹、一脸的沧桑极其和谐一致。
没有风霜的脸是不可能有这种味道的。
旁边的林美棠自从坐下来就低着头只干一件事,一点一点地将海蟹的肉从硬壳里剔出来,剔完蟹肉又择鱼肉,将鱼刺一根一根地挑出,然后才把干净又安全的蟹肉和鱼肉都放进郭存先的小盘子里。有时光靠筷子和牙签解决不了问题就用手指掐、捏、撕,一连串的动作自然而熟练,且旁若无人,完全不顾及周围的领导和专家们怎么看,怎么想。脸上洋溢着快乐和自豪,呼应着郭存先讲话所引起的反响,不断露出笑颜。
郭存先坐下后,在众人的盯视下,大大方方地理所当然地将林美棠择好的蟹肉、鱼肉一并夹进自己的嘴里。这让看他的人反而不好意思再直盯着他。他除去吃林美棠给他挑出来的精品,基本就不再向其他盘子里伸筷子。他其实吃得很少,凡这样的宴会对他来说只是会,以说为主,吃不吃东西都无所谓。是林美棠看他经常这样光说不吃,就埋怨他只靠一口烟儿活着。女人的关切如果很容易满足,又何必不让她们知道你很在意她呢?
郭存先见大厅里闹哄得差不多了,就站起来再接着说郭家店现在富得是怎么不普通。机会难得,他来的目的不就是要借机多讲讲自己、多讲讲郭家店吗?不知怎么,他越来越喜欢说话,也越来越敢说。无论是做过的没有做过的,甚至是别人做过的,或自己刚刚想起来的,都敢当做自己的经验讲出去,而且大讲特讲:刚才说的是郭家店以前穷得不普通,现在说郭家店富得是怎么不普通。专家们都看到了,连我的养猪场都是一个猪的联合国,净是英国的、加拿大的、比利时的、乌克兰的、中国的良种猪,年出栏两万多头。刚又盖好了两栋三层的养猪楼,暖圈、单间包房、自动喂养,猪们上下有电梯,管理有闭路电视。你看看,我这里连猪都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
大厅里自然又一阵爆笑。
这叫无农不稳,无商不活,无才不兴,无工不富。艰苦奋斗是实干,发展科技是巧干,实干升级加巧干,转变观念是关键。市场经济不是一种做法,而是一种制度,从根本上是冲着我们这个社会来的……
呀,听懂了的中国经济学家们,心里一凛,深有所动。这个家伙看似土包子,却极端敏锐,从实际生活中感受到了许多官员和知识分子还没有意识到的东西,一句话就点中要害,看到了骨子里……
对于穷了几十辈子的人来说,想发财致富没有点绝门功夫不行。成功有两种办法,一种是靠自己的才干,还有一种是靠别人犯错误,别人的错误就是你的机会。在这里我也不瞒你们,让你们这些专门研究经济的大专家也研究研究我这个小农民的招儿,过去的老苏联电力充足,钢铁价格便宜,苏联解体后我就进去大做钢材生意。他们那阵还为自己国家的变化发蒙哪,船队都闲着,连军舰都没事干,我就租他们的船给我运钢材。后来俄罗斯人觉着我购买他们的原料占了便宜,要进行限制。他有政策我有对策,我在俄罗斯和乌克兰合资建厂,这样他们不仅不管了,还大张旗鼓地欢迎我。现在是老虎正在下山,猴子正在上树,狮子正在出洞,谁有本事谁大干,谁有本事谁先富,谁有本事谁成功。中国富不富,关键在组织部。组织部是负责提拔干部的,如果光提拔那些舌头长能舔的,腿长会跑官的,手长专为自己捞的,眼尖能看风头的,传达文件一字不拉,标点符号一个不差,具体主意一个不拿,一句错话不说,一件正事不办,要想靠这样的干部带领群众发财致富,我看也是万万不能的!当领导多管事不如少管事,少管事要管关键的事,管关键的事不如管关键的人……
郭存先讲到高兴处,那张平平常常的瘦脸突然有了一种光亮,变得生动耐看,跟他的话和谐成一体,互为佐证,格外富有鼓动性。
有位电视台的记者激动起来,当场邀请郭存先到“经济论坛”节目去做嘉宾,这个节目知名度大,收视率高,正符合郭存先一味要给农民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