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帝国-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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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的骑车，没有自行车的步行，每一辆拖拉机和马车上都绑着一根竹竿，竿头挑着一块长条白布，白布上写着郭存先提出的那三句口号，迎风鼓荡，猎猎有声。
黑棺白旗，行色悲壮，这支奇特的半机械化队伍轰轰隆隆、浩浩荡荡地朝着大化钢铁公司挺进。艳阳当空，风干气燥，黄尘搅着阳光在大道上飞旋，滚滚滔滔，拖曳千米。
这里面有些人是来大钢干过活的，熟门熟路，接近大钢公司的时候，张殿奎又让队伍停下来做了调整，所有的人都从马车和拖拉机上下来，选了八个体魄盛壮的小伙子在前面抬着狗蛋的空棺材，欧家的人跟在棺材后面，或哭或骂听其自便。大队人马各自拿着家伙或祭奠死人的东西跟在欧家人的后面，张殿奎手握一根赶车的鞭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郭存先提着著名的帆布袋子殿后，他的后面是插着飘飘白布的大车和拖拉机。
他们的目标是大钢公司总部，未进厂区先要经过大钢子弟学校，欧广和大叫：“棺材不能拐弯，就在他学校里穿过去！”
“对！”一批壮汉齐声回应，随后拿着锹、镐、锨、锄的人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把学校的围墙给推倒了，清理出一个两丈多宽的豁口，几个小子点响了鞭炮在前面开道，纸钱满天抛洒，然后是冷森森的黑漆棺材，纸牛纸马，长杈短棍，镢头镰刀……没有空着手的人。个个怒容满面，眼光可怖，左臂缠着黑纱，最后连马车拖拉机也一起开上了学校的操场。正在上体育课的孩子们吓得让开了道，教室里的孩子都趴到窗口向外看……
棺材放在了操场中央，大放鞭炮，焚烧纸牛纸马，欧家的人大哭大叫：
“敬凡呀，你死得冤啊，你爹你叔你舅，郭家店你一千多名哥哥叔叔伯伯爷爷今天要来给你讨还血债！”
“敬凡呀，你阴魂不散，就让大钢的人一个个都断子绝孙！”
老师们从楼里跑出来了，为首的可能是校长或教导主任一类的人物，气呼呼地质问：“你们是哪里来的，要干什么？”
欧广和冲到他跟前，手指几乎点上对方的鼻子尖了：“你眼瞎啦，看不见吗？”
“简直是胡闹，你们送殡怎么送到我们学校里来呀？这不影响我们上课吗？”
“我们的孩子叫你们给害死了，你们还想上课？”欧广和一举拳头喊起了口号：“向大钢讨还血债！”
“惩办凶手！”
“血债要用血来还！”
农民们挥动手里的农具，教师们吓得又退回到楼里去了。
郭家店的人马在学校里折腾了一阵，又拆了东面的围墙，气势汹汹地拥进了大钢公司的正门，然后就用自己的马车封住了大门口。
棺材放在办公大楼前面的空场上，似幡似旗的白布在楼前飘飘摇摇，撒纸钱，烧纸房子，放鞭炮……对狗蛋的新的一轮祭奠仪式又开始了。
办公大楼的门前有两根柱子，柱子上端顶着巨大的廊檐，拖拉机手们用钢丝绳拴牢柱子，钢丝绳扣套在拖拉机的挂钩上，两台拖拉机拉一根柱子，只等张殿奎一声令下，四台拖拉机同时开动，就会把两根柱子拉倒。柱子一倒，廊檐砸下来必然要把大门堵死……农民们拉开了拆楼砸厂的架势。
阴郁而又警惕的农民占据了大门口和主楼前的广场，等于掐断了大钢公司的主要通道，围住了他们的司令部。公司里乱套了，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进不去。
车间和分厂的职工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号召，没有人组织，他们便人心不齐，想看热闹又不敢靠得太近，一下子让郭家店的人占了上风。
公司总部的大会议室里坐着各车间、分厂的头头，总经理张才千气度娴雅，春风满面，正在主持一个月一次的调度会。楼外骤然鞭炮大作，人声喧闹，会议无法开下去了，张才千走到窗前一看，勃然变色，自己的大楼已经被农民包围，急忙询问出了什么事？
保卫处长耿之介简单地介绍了昨天的车祸。张才千暗自骇然，却并未责怪下属，这时候再呵斥他们已经晚了。他让耿之介赶快给公安局打电话，请他们火速派人来，并让满脸惊诧、被困在楼里出不去的各部门的负责人们分头给自己的单位打电话，管好职工，不得围观或私自同农民接触，更不能跟农民发生冲突，进一步激化矛盾。
张才千中断调度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亲自给市里主管领导打电话通报情况，并请求委派有关人员赶紧来解围。
耿之介在保卫处里给公安局打电话，他大喊大叫，半个楼层的人都能听得到：……你们要多带人，多带枪，多带子弹，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有武器。农民居然集结成一支庞大的队伍，有组织有领导地到国家的工厂里来闹事，这不是要造反吗？再不管一管，不把领头的抓起几个来，还得了吗？还有王法吗？
别看他叫喊得凶，心里却悚惶不定，底气不足，不知该怎样处理眼前的局面。大楼里的人一时谁也想不出好主意，就像平时谁也没有把农民放在眼里一样……到底是谁怕谁呀？
大钢公司的人忽然觉得这里离法律还很远，连是非也难以理论清楚。
张才千不好露面，他让工会主席胡义和耿之介先出去摸摸深浅。胡义一副和事佬的派头，脸上带着给职工发放丧葬费和生活困难救济金的神色。保卫处长耿之介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军人出身，腿直腰硬，挺胸昂头，气概傲慢。两人刚走下台阶就被欧广和的大铁锨一横给挡住了：“哪里去？”
耿之介面色一沉：“呀，我还没有问你，你倒先问我，这是在我们的厂里，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呼啦一下郭家店的人挺出来好几个：“你还想去郭家店再把我们的人轧死几口吗？”
“你不要胡搅，你们手持凶器，成群结队，闯进国家的企业里来干什么？”
“来找你们算账！”
“犯了法国家有法律管着，出了交通事故交通队会处理，你们这样做可想到过后果吗？”
张殿奎接上话茬说：“昨天轧死人你们管了吗？今天夜里又把孩子的尸体抢走，你们的法律管了吗？就许你们杀人劫尸，胡作非为，不许我们来讲理？”
胡义一惊，事情变得蹊跷骇人，不再是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不能让耿之介把局面搞僵，一抖精神自己走到了前面：“你是说那孩子的尸体丢了？”
“这要问你呀？不是丢，是叫你们的人给抢走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们的人抢的？”
“开着汽车去抢尸，如果不是你们想毁尸灭证，谁要抢个死孩子干什么？而且抢完尸汽车就朝你们厂这边跑来了。”
张殿奎说得凿然有据。
“那……棺材里装的是什么？”
“空的，等着要回敬凡的尸体放进去，或者是把我的尸体放进去！”
欧广和目光凶狠，他身后是一大群面带煞气、时刻准备拼命的农民。
胡义赶忙说软话：“对不起，肇事的司机确实是我们厂的，但他昨天下午跑了，交通队正在通缉他。”
“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就找你们厂里要人！”
“大家别着急，事情总会有办法解决。”
“别着急？要是你的孩子被人害死了，或是你亲爹亲妈死了，你能不急吗？”
其他农民开始叫喊：“别跟他废话啦，他这是拿咱找乐，耗时间。”
张殿奎冲大家摆摆手，他不得不再向前逼进一步：“你们俩主得了事吗？主不了快回去换个能主事的人来，我们不能老这么等着，你们再不答复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耿之介从来都是横茬子，他的经历以及工作的性质培养了他强硬的性格，喜欢以一种强硬的姿态跟人打交道，包括跟农民打交道。那些到公司里来偷偷摸摸或打架斗殴被他抓到的农民，他虽然最后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但当时却可以像审臭贼似的把他们狠狠教训一番，让那些农民在他面前不得不说软话，赔笑脸。今天他碰到的郭家店的这些农民，感到自己和农民的位置倒了个儿，他变得处处被动挨骂，且无计可施。农民们倒咄咄逼人，有进无退。耿之介觉得栽了面子，这桩案子本来就是该他处理的，因为他没有及时处理好才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心里存着一份惶愧，如果现在再不能让农民退出去，自己怎么向张经理交代？
以他的脾气真想把公司的民兵召集起来，比郭家店的人还要多，发给他们枪，强迫农民撤出大钢公司。那可能会有两种结果，一是真把农民吓退了，二是把农民逼急了，引发一场更大规模的械斗。工农混战，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后果不堪设想……耿之介也只能这样想想罢了，他脖子梗着，眼睛通红，手里既无兵又无枪，只好被老胡强扯硬拉着，退回到大楼里去。
胡义向公司经理张才千如实地汇报事态的严重性。他讲了农民们那种集体的愤怒，骇人视听，非常危险，虽说是胡来，却又不能说全无一点来由，事情确实是公司的汽车轧死了人家的孩子引起的，而司机又跑啦，人家孩子的尸体也不翼而飞……
张才千问耿之介有什么想法，这真叫耿之介无地自容，他态度依然强硬，却想不出强硬而有效的解决办法，只能说等公安局来了人再说。他们是专政机构，总不会看着农民这样胡闹不管吧？其实就在他们盼着公安局快点来人的时候，封厚和宽河县公安局副局长鲁清，以及专门处理这起事故的交警队长马行健已经来到了大钢公司的门口，他们看到占领了公司大门口的农民情绪激烈，吉普车无法靠近公司的办公大楼，就远远地下了车，没有强行进楼，免得农民多心，而是先去见郭存先。
郭存先处在农民队伍的中心，里三层外三层的郭家店人让开了一条路，封厚走在前面，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不徐不疾，仪容端肃。不管郭存先有多么牛气，见了封厚也不能不恭恭敬敬，心里还有点打小鼓，怕封厚怪罪。封厚为他和鲁清作了介绍，鲁清不矜不伐地打量着郭存先：“早就听说你郭书记的大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