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让子弹飞-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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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等扫尾工程一完,就要举行盛大的揭碑典礼,这是吴氏宗族的一个大典,非同寻常的。
但是牌坊工程偏偏在这时候,出了一点事故,有一块檐石忽然从顶上掉了下来。这却是非同小可的事。按照我们那一方的礼俗,贞节牌坊是不能修倒塌的,连掉一块石头也不容许。因为据说这是神的谴责,证明这个女人不是贞洁的,所以立不起贞节牌坊来。不过要凡间的人来证明这个女人是贞洁的或不是贞洁的,是十分困难的,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事已至此,怎么来善其后呢?怎么来处理这样一个复杂的难题呢?不知道是哪一朝什么聪明的祖先人,想出了几个处理的办法来。一个办法是,为之立贞节牌坊的这个寡妇,只要一听说修建她的贞节牌坊的过程中出了事故,马上自己自杀,以表明自己的心迹,证明自己的确是一个贞洁女子。这就算是一个以死殉节的烈妇,是好样的。这样一来,牌坊准保立得起来。事实上在工匠的努力下,果然立了起来。这个寡妇就更是光荣了,虽然她已经无法享受这种光荣。
据说还有另外一种处理办法,就是出了工程事故后,如果有人认定,或者守节的寡妇本人自认,在年轻时候的确有过不规矩的行为或邪念,和某男子有过来往或对他有过想望,但是后来经过几十年守节的考验,这些都改正了。这样还够资格立贞节牌坊,不过要办一个手续。就是由这个寡妇自己用纸扎一个男人,如果有几个相好的男人,就扎几个男人,模样要尽量和有过的情人一样,由她用背篼背起来,送到牌坊下面烧了,表示绝了邪念。这样就可以得到神的谅解。神既然谅解了,人还有什么说的?贞节牌坊继续修建下去,再没有出事故,便算神的意志和人的愿望一致了,该立这个牌坊。
但是据说这样的做法是百无一例的。通常的情况是,寡妇一当有人提出疑义,或者修牌坊出了事故,寡妇自觉惭愧时,立刻自杀,以明心迹。于是牌坊还是太平无事地立了起来。却一直没有听说有什么寡妇敢于背一个纸男人去工地现场丢人现眼的。
现在为吴王氏立的贞节牌坊出了事故,掉下一块檐石来,怎么办呢?吴老太爷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震惊,十分不安。他暗地里向上苍默默祷告,要求赎罪。他说,苍天果然有眼,看到了他年轻时候和吴王氏的孟浪行为,记了一笔账,现在找他兑现来了。但是他不能承认这样的事,他是这一乡一族的精神领袖,是道统和礼教的护法神,如果他承认这样的事,他的一切精神支柱都崩溃了,便什么也完了。不,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些孟浪行为是他吴老太爷干过的事,最好把它忘却干净,过去他便是这样做的。但是可怪,这次修贞节牌坊掉了石头,真像冥冥之中有个大神,用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头上来了。报应,报应!真是分毫不爽啊。他现在寄希望于吴王氏的良心觉醒,能够从她的贞节牌坊上掉檐石这个神的谴责面前知罪,赶快用自杀来掩盖,或者叫赎取自己的罪过,这是最理想的解决办法。
但是吴老太爷一直没有得到吴王氏自杀赎罪的消息。倒是听到多年来他没有听到过的对于吴王氏并不贞洁的叽叽喳喳的微言,并且据说王氏的不贞还和当时一位少爷有牵连。因此解决的办法只有由吴王氏自己用烧纸男人的办法来赎罪。吴老太爷变得胆战心惊起来,不知道神的不枉不纵的惩罚,什么时候将要落到他的头上来。
这种叽叽喳喳的小话,也传到吴王氏的耳朵里去,但是她却处之泰然。她根本没有想到要接收吴老太爷为她编织的光荣圈,也没有想到为了弥补这个光荣圈上的天然缺陷,毅然自杀,以获取烈妇的美名。她却老实地接受了传统的、但没有一个节妇敢于接受的办法,做一个情夫的纸人送到工地的牌坊下去烧毁。
她真的做了一个,并且认真地照年轻时候的翩翩公子吴廷臣的模样来做。她做好以后,放在那里看了好久,当时的生活情景,现在的道貌岸然的吴老太爷的形象,以及巍峨的贞节牌坊,她的光荣圈,交错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感到十分可笑。她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光彩。
她毅然背起那个纸人走向贞节牌坊的工地去。一路上跟来了许多好事的青年。而老一辈的人却避开了她,不住地念“阿弥陀佛”,乞求神的宽恕。她并不感到羞耻,木然地走着,没有一点表情。她把纸人背到工地,卸了下来,无声地擦一根火柴,把纸人点着了,顷刻之间,化为灰烬。在她放下纸人的时候,她被许多青年围起来,指指画画,有人在说:“啊,这个少爷真是漂亮呀。”“你和这个野老公睡了几回呀?”有的甚至于追问她,要她说出这个纸人到底是谁。
她没有回答,她只有烧纸人的义务,却没有回答这个纸人是谁的义务。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像一个《文》僵化的人,站起来走《人》回家去了。她的这《书》种行动,有的人说是《屋》无耻之极,有的人却说她勇敢得惊人。大家在工地一直嘲笑她,她却是尽情地嘲弄了生活本身,她感到很痛快,一出滑稽戏演完了,其余的让别人去演吧,她回家去了。
吴老太爷事后得知这个吴王氏在众目睽睽之下,到牌坊下烧了一个纸人。但是没有说出纸人是谁,他感到宽慰。不过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后来虽然他听说有人指出那个纸人有点像吴老太爷,但是没有—个人敢于出来证明,年轻的一代无法知道那时的吴老太爷的模样,而年老的却不想去干遭天杀的缺德事。
吴王氏烧了纸人之后,牌坊果然立起来了,在她的头顶戴上了节妇的光荣圈,而吴老太爷又神气活现,做了一次礼教的卫护神。不久以前,我曾经回到吴家大湾去过,吴老太爷和吴王氏都早没了,但那贞节牌坊还结实地站在那里。这是后话。
且说吴老太爷为吴王氏立贞节牌坊后,他更带劲了。他下决心要在吴家大湾,在吴氏家族里,对一切伤天害理、违礼叛教的行为展开坚决的进攻。他现在对于“男女之大防”受到侵犯,“男女授受不亲”,女人要“行不动裙,笑不露齿”的这些古训几乎荡然无存,深感痛心。他特别看不惯男的女的在一起,嘻嘻哈哈,甚至推来挤去,搂搂抱抱,深恶痛绝。至于没有过门的女子或守寡的妇女,胆敢偷偷摸摸和男人胡混,那就是天理难容、族规不许的事,非得从严惩办不可了。于是就发生了他捉了一对奸夫淫妇拿去沉河的事。
吴老太爷有一个远房侄女,叫吴永芳,不守闺训,十八九岁年纪了,还常常出门去赶场上街,抛头露面,又喜欢涂脂抹粉,穿红着绿。那两只眼睛更是东瞧西望,惹人注目。还没说话,就笑得叽叽呷呷,深怕人家不知道她在眼前。吴老太爷看在眼里,心里想到几十年前的王馥桂,就是这样,招蜂引蝶,叫一群少爷疯狂追逐,使他也失魂落魄,干下有悖礼教的事。这个吴永芳又是这路货色,迟早要做下有辱吴家族规的事来。他叫他手下两个帮闲的秋二,注意着点。这种秋二哥,在乡里游手好闲,靠当“帮帮匠”吃点欺头过日子(欺头:靠不正当手段占便宜的意思),平常没事还要惹是生非,唯恐天下不乱呢,何况吴老太爷有交代。果然过不几天,就兴冲冲地跑来向吴老太爷逗耳朵,说悄悄话,绘影绘声地说这个吴永芳和一个叫王三拐的青年眉来眼去,拉拉扯扯,说不定早就有了“那个”了。吴老太爷对于“那个”最敏感,是过来人嘛。这还得了!我吴家的闺女,被人“那个”了,非把这一对奸夫淫妇捉拿到不可,他叫这两个秋二留心着,捉奸要捉双嘛。
这两个秋二更是得意了,当了吴老太爷维持风化的耳目,现在进一步当了牛头马面了。但是他两个人下来一对口,其实不过是这一双男女青年在搞时新的“自由”,“那个”了没有,并没有确实证据,不过他两个知道,水不搅浑,是摸不到鱼的,他们向往欺头,不制造点事端,吃不到嘴。于是去鼓动那个王三拐,叫他大胆些,不要怕事,有他两个“贴起”呢。只要估倒她干了头一回,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这—枝花才可以到手。这个王三拐,本来也只是一个浮浪子弟,也不懂得“自由”怎么个搞法,果然天天去拈花惹草,去撩拨那个吴永芳,不久果然到了手。两个秋二得了准信,赶忙去向吴老太爷报信。吴老太爷早就想在这吴家大湾整顿一下风纪,捉两个人来开刀,杀一儆百。他就叫这两个秋二去捉奸,趁这一双狗男女干苟且的勾当时,成双捉来。
这两个秋二耍了一点把戏,硬是混进王三拐的房里,把王三拐和吴永芳两个在床上按倒,赤条条地捆了起来。派人报信给吴老太爷,听候发落。吴老太爷听到把这两个狗男女在床上捉到了,狞笑一下说:“好,照规矩办。”
我们吴氏家族从祖辈人传下来一个规矩,女人凡犯了族规,和人通奸,被双双捉住,照规矩就是沉河。
不过沉河之前还要经过种种手续,然后明正典刑。吴老太爷叫两个秋二把这对男女赤条条地嘴对嘴捆了起来,用被单包了身子,叠放在一大鸳篼里,抬到吴氏宗祠里去,丢在石坝上。然后由族长吴老太爷召集吴家各户家长到祠堂里当着祖先的神主牌的面前开会。宣布吴永芳犯了族规。要她家和王三拐家拿出钱来,置办三牲八品,抬到祠堂,合族人向祖宗上供,由族长宣读了告祖宗的祭文。祭文里无非是说吴门不幸,出了妖孽,乱了族规,理当严惩。大家在族长带领下,祝告了天地和祖宗神灵后,吴老太爷庄严宣告:“把奸夫淫妇拿去沉河!”
可怜这一对男女青年,不懂得怎么“搞自由”,糊里糊涂犯了族规,招来杀身之祸。他两个面对面赤条条捆在一起,虽是裹了被单,已是羞得无地自容,哪里还敢哭一声、哼一声,只有听候发落。大家用脚去踢一顿,吐一顿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