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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夜谭十记:让子弹飞-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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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不过李老是会长,不参加拈阄,由他第一个摆,我是干事,最后一个摆。各人摆的龙门阵,可长可短,一次摆不完,下次接着摆。不摆的就勒令退会。

第四章 峨眉山人:破城记1

李老告诫大家说:“虽然听说要恩赐言论自由了,可是祸从口出的明训,不可不守。我们坐冷板凳,喝冷茶,说牛皮酢,扯野狐禅,或是耳闻目睹,或是亲身经历,或采自街谈巷议,或搜于野老乡妪,或奇闻逸事,或野史秘谭,都不过是一些无稽之谈,摆出来可以让大家去胀化食,理经通气,混时光、消永夜罢了。我们本来不想言之于口,笔之于文,藏之名山,传之后世。更不敢去针砭时弊,妄断是非。至于发聋振聩,犯上作乱,更不是我们的旨意。因此,我们冷板凳会要有所谈,有所不谈。”

大家觉得李会长说的也在理。明哲保身,古今如此嘛。于是大家议论哪些不可谈。结果由会长归纳出“十不谈”来,订出一个“十不谈”公约:一不谈圣贤之训;二不谈大人之言;三不谈党国大事;四不谈红楼艳史;五不谈儒佛上帝;六不谈怪力乱神;七不谈洋场轶闻;八不谈海外奇观;九不谈玄;十不谈机。大家都赞成。

会长李老,兴致很高,又说话了:“冷板凳会是一个雅会,何不效法古人写《兰亭集序》的先例,请哪位大手笔写一个《冷板凳会缘起》呢?”

“秀才!”张老才出口,大家一致举手赞成。

我很惶恐,连忙推辞:“不可,不可!小子不才,岂敢班门弄斧?另请高明吧。”

李老说:“要说写等因奉此的滥调公文,你不如我们,要说写一篇读来有板有眼的《缘起》,非你不行。你是不第的秀才,大学生,洋翰林,肚里的墨水比我们的多。现在我是会长,你是干事了,我这个会长叫你干事干这件事,你不能不干。”

我还能说什么呢?

平常不大开口的王科员,出人意料地又出一个主意说:“既是雅会,我们都算是雅人了。雅人不可没有雅号,何不各人给自己取一个雅号呢?”

“好主意。我们都自取一个雅号,权且冒充一回风雅吧。”张老第一个赞成。并且马上报出自己的雅号叫“巴陵野老”,他说因为他是巴州乡野的老人。

李老也自报叫“蛾眉山人”,他说他是苏东坡的老乡,眉山人,隔蛾眉山不远。黄科员说他是重庆山城的人,他大半辈子在山城给人当“帮帮匠”,自号“山城走卒”吧。吴科员说他是郭沫若的老乡,生长在青衣江畔,青衣江古名羌江,他就自号“羌江钓徒”。王科员平常霉秋秋的,大家说他像个老学究,于是奉送给他一个雅号:“三家村夫”,他还挺满意呢。周科员说他的祖辈人没有出息,家里无田无地,只传下来一支笔、一块砚盘,靠这个谋生,因此自号“砚耕斋主”。童科员是一个道地的山里人,一头乱发,像个穷而无告的杂毛老道,所以他自号“穷通道士”。孙科员出身缙绅之家,早已破落,可是他还念念不忘他家的花园里有一个“无是楼”,因此他自号“无是楼主”。赵科员还没有想出自己的雅号,李老却已替他想好了,说:“你就叫‘野狐禅师’吧。”大家都觉得好,因为他是一个摆龙门阵的天才,平常爱给大家摆些没经没传的龙门阵,大家说他摆的是“野狐禅”,叫他“野狐禅师”,再恰当也没有了。最后轮到我了,大家本来就叫我秀才,李老说我是一个没有来得及赶考及第的秀才,叫我自号“不第秀才”吧。

李老批准了大家的雅号,说:“以后再不要叫张科员、李科员了,只叫雅号。”

当然谁也不反对。

过了半月,我写的《冷板凳会缘起》写好了。我们的会长李老——哦,现在要叫他蛾眉山人了——通知大家一个黄道吉日,那一天各人都要斋戒沐浴,到会长家里去举行典礼。

这一天,我们都到了“心远居”。会长已经安排好了神位,点上大蜡,中间插上升起袅袅青烟的一炷香,桌上摆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大茶壶,一溜摆着十只已经倒满茶水的陶茶杯,桌前散放着几条木板凳。会长率领大家一字站开,面向茶壶。大家跟会长学,举起茶杯,用指头蘸起一滴茶水,弹向空间,这表示献给在天上巡游值班的过往神灵;然后把茶杯里的茶水倒一点在地上,这表示献给当值的土地公土地婆。会长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祝告上苍和过往神灵、土地公婆,保佑我们人在家中坐,不要祸从天上落吧。然后会长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我们都照办了。他叫我读我写的《冷板凳会缘起》。

我充分发挥了我作为一个秀才的本领,摇头晃脑,按着韵拍,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这虽然算不得是一篇震古烁今的妙文,总算得是一件荡气回肠的小品吧。我念道:

唯无可奈何之年,不死不活之月,凄风苦雨之夕,于残山剩水之国,地老天荒之城,心远地偏之居,我蛾眉山人、三家村夫、巴陵野老、野狐禅师、山城走车、羌江钓徒、无是楼主、穷通道士、砚耕斋主、不第秀才等十人,立于冷板凳之旁,拜于冷茶壶之前,诚惶诚恐,祝告天地面言日:

“呜呼!嗟我小子,炎黄遗脉,生不逢辰,命途坎坷。既无田园之可归,又乏青云之可托。苟活于乱世,逃命于干戈。

挣扎泥涂,转徙沟壑。乞食冷衙,岁月蹉跎。安身于冷板凳之上,等因牵此;耗神思于纸笔之间,按律宣科。戚然不知所虑,愀然不知何乐。生活苦寂,情绪萧索。我辈既无钱财,呼幺嚼六;又无兴致,看戏听歌。寻花问柳,非君子之可许;屠门大嚼,更非小子之所乐。至于徜徉街头,颐指气使,横行里巷,提劲打靶,更非我辈之所能,亦非世情之所可。老而弥怪,穷且益酸,奈何奈何?

“然则涸辙之鲋,尚知相濡以沫;我辈同命之身,岂可视同水火?人生苦短,去日苦多。乃应长者之邀,践冷板凳之约。于是出冷衙,转冷巷,入冷室,坐冷板凳,嚼冷茶,说牛皮酢,扯野狐禅,横生枝节,妄加穿凿。或耳闻目睹,或亲身经过;或采自街谈巷议,或搜于野老乡婆;或奇闻怪事,或野史妄说。要能言之栩栩如生,听之津津有味,顺理成章,自圆其果。虽不如老窖大曲,令人陶醉;亦强似市井浊醪,聊解干渴。嗟我十子,皆标准良民,从来安分守己,得过且过。所以结盟夜谭,不过穷极无聊,苦中寻乐。非敢犯上作乱,妖言蛊惑。过往神灵,土地公婆,幸垂察焉。”

我念完了《缘起》,会长蛾眉山人正要宣布礼成,我们的老学究三家村夫,忽然诗兴大发,要求念一首他作的《礼赞冷板凳会》的七言律诗。会长只好等他念完,才宣布礼成。赞诗云:

你来海角我天涯,乞食八方入冷衙。

忍看青天飞魑魅,何嫌大地走龙蛇。

白天无事翻陈报,夜晚有闲喝冷茶。

同病相怜冷板凳,管他娘的国和家。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李科员,哦,现在该叫他蛾眉山人了,端起小酒杯,呷了一口冷酒,用指头夹起一颗盐黄豆放进嘴里,抹一下胡子,第一个摆起他的龙门阵来。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公务人员。——当然,这并不是说,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大公务人员了。哎,我凭什么能做一个大公务人员呢?

大公务人员首先要那些去美国吃过牛奶面包的人才当得上。听说美国的牛奶面包就是好,只要吃得多了,人就会变得聪明起来。我们县里王大老爷家的王大少爷就是这样,他去美国很吃了几年牛奶面包。他对于牛奶面包当然就有深刻的研究,听说他因此写了一篇洋洋洒洒、凡两三万言的科学论文,题目是《牛奶放糖一定甜的机理初探》,他还因此得了一个硕士。他回国后,穿上假洋鬼子的衣服,手里提一根打狗棍——不,他们有一个文明词儿,叫什么“死踢客”,捧着大名片,名片上一面用中文印着美国什么大学的硕士头衔,一面印着一大片洋码子。他到这个衙门闻闻,到那个公馆走走,不费力气就捞到—个高级参议的差事,听说顶得上一个县太爷的身价呢。这当然是大公务人员了。我凭什么呢?

再说,革过人家的命的人也可以当大公务人员。那几年喊革命喊得最凶的时候,我就看见有一些少年子弟.穿上一套哗叽中山装,跟着人家拿一面青天白日的小旗子,在街上喊“打倒”这个,那个“万岁”,或者据着石灰浆桶,在满墙涂些青天白日,写些什么“以党治国”的标语,不久他们就被送到庐山去上什么训练班去了,我们那里俗话叫做“进染缸”去了。几个月以后,不知道他们在那个染缸里染成了什么颜色,捧着一张题有“蒋中正赠”四个字的照片和一张金光闪闪的毕业证书回来,用玻璃框子装好,供在堂屋里。然后找一个空院子,在门口挂上县党部的招牌,拿一盒名片天天出去拜客吃茶,开口“本党”如何,闭口“领袖”怎样,于是他们就成为本县的大公务人员了。我年过六十,却从来没有革过人家的命,也没有进过染缸,凭什么能当大公务人员呢?

当然,也还有没去美国吃过牛奶面包,也没机会去庐山进染缸的人,有朝一日,忽然阔了起来,当上大公务人员。我们县里有个有名的张公爷就是这样。那是因为凑巧他的爸爸妈妈给他生了一个好看的妹子,他把这个妹子打扮起来,送到交际场合里去招蜂引蝶,凑巧给某一个大官儿看中了,他也就爬在妹子的裙带上去加官晋爵,享受大公务人员的“光荣”了。呸!我是宁肯坐一辈子冷板凳,也不愿去领受这份“光荣”的。

那么,我凭什么能够当上大公务人员呢?

是的,我凭什么呢?就是我现在这个科员,还是凭自己搞“等因奉此”之类的公文很熟练,才保住的。我早就知道他们在背地骂我不长进,说我倚老卖老,既不信仰主义,又不崇拜国父,其实他们信仰的什么主义呢?说穿了不过是升官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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