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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人皮论语-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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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仲子问道:“请问先生《论语》是什么书?”

庸生道:“《论语》乃圣人之言、群经之首,是孔子教授弟子、应对时人之语。后世弟子欲知夫子仁义之道,必要先读《论语》。”

“天子设立五经博士,《论语》是五经之一吗?”

“非也,五经者,《易经》、《书经》、《诗经》、《礼经》、《春秋》。”

“既然《论语》是孔夫子圣言,如此重要,为什么不立博士?”

“天有五行,人学五经,此乃天人相应之义。”

“《论语》就不合于天了?”

“胡说!五行之外更有阴阳,五经之外,还有《论语》、《孝经》。”

“书还要分阴阳?”

“世间万物莫不分阴阳,何况是圣贤之书?五行归于阴阳,五经总于《论》《孝》。《论语》是尊圣之言,属阳;《孝经》乃敬祖之行,属阴。言行相承、阴阳相合,体天之道、察地之义。春以知仁、秋以见义。地承天,子孝父,星拱月,臣忠君……”

庸生滔滔不绝讲起来,起初,硃安世还能勉强听懂,后来便如陷进泥沼,听得头昏脑胀、烦懑不堪。樊仲子在上面也半晌不出声,恐怕也是一样。

幸而郭仲子性急,忽然打断道:“孔壁!”

庸生终于停住嘴,问道:“什么?”

樊仲子忙道:“先生讲得太好了!只是我们蠢笨,怕一时领会不了这么多。眼下,我们有一件事向先生请教——”

“何事?”

“古文《论语》是怎么一回事?”

庸生声音陡变,十分诧异:“此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樊仲子笑道:“有天在路上,我听两个儒生在争论什么古文《论语》、今天的《论语》,我也听不懂,只是觉得纳闷,一本《论语》还要分这么多?”

“非‘今天的《论语》’,乃‘今文《论语》’。秦灭六国之前,各国文字不一,秦以后才统一为小篆,到我汉朝,隶书盛行,称为‘今文’,古文乃是秦以前文字。”

“这么说古文《论语》是秦以前的?”

“正是,秦焚烧典籍,又禁民藏书。百年之间,古文书籍丧失殆尽。经典多是口耳相传,用隶书抄写,故而称为‘今文经’,由于年隔久远,加之各家自传,到了今世,一本经便有诸多版本。方才所言今文《论语》便有齐《论语》和鲁《论语》之分,我所学的是齐《论语》'据《论语注疏·解经序》(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胶东庸生传齐《论语》,‘安昌侯张禹受《鲁论》于夏侯建,又从庸生、王吉受《齐论》,择善而从,号曰《张侯论》,最后而行於汉世。’'。”

“先生没有读过古文《论语》?”

“古文《论语》本已失传,后来在孔子旧宅墙壁之中掘出一部,孔安国将之献入宫中,秘藏至今,未能流传。我来长安,本意正是想学古文《论语》,可惜未能得见。”

樊仲子道:“原来宫中也有一部?”

庸生惊问:“宫外也有一部?”

樊仲子忙掩饰道:“那日我听那两人谈论古文《论语》,他们恐怕有一部吧。”

“绝无可能,现今世上只有一部。”

“古文《论语》和今文《论语》有什么不同吗?”

“我也不知。不过,应当会有不同。”

“若这古文《论语》传到世上,会怎么样?”

“齐、鲁两种《论语》恐怕便没有容身之地了。”

两人又问了些问题,但庸生没有见过古文《论语》,也回答不出。

郭公仲便让鄂氏添饭,劝庸生又吃了些,命僮仆驾车送他回去。

硃安世和驩儿忙爬了上去,韩嬉也从侧室出来。

韩嬉笑道:“这天下要尽是这样的儒生,我们可没法活了。不过呢,这人虽然酸臭,却是个耿直的人,又极想学古文《论语》,不如传给他算了。”

樊仲子忙摇头道:“不好,不好。他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如果再学了古文《论语》,连命都保不住。我们不能害他。”

郭公仲也道:“是。”

硃安世道:“我们果然猜对了,庸生说古文《论语》一旦传到世上,齐鲁两种《论语》便都要断了生路。那些人之所以追杀驩儿,就是要毁掉古文《论语》。”

韩嬉问道:“传给荆州刺史扶卿,不也会害了他?”

硃安世想了想,道:“王卿举荐扶卿,自然是知道扶卿有办法自保,并且能保住这部书流传下去。不过,庸生说这古文《论语》一直藏在宫中,驩儿的母亲是从哪里得来的?”

樊仲子道:“一定是某人在宫里看了这部书,背下来,偷传出来的。”

硃安世道:“嗯,应当如此。刚才那庸生越讲越玄,我懒得听,就在琢磨一件怪事——既然庸生说《论语》是圣人之言、群经之首。那刘老彘一边极力推崇儒家,一边却又秘藏着这部古经。这就像卖货的商人,一边盼着生意兴旺、卖得越多越好,一边又把最好的货藏起来,生怕人见到买去。这是什么缘故?”

樊仲子也奇道:“的确古怪。”

韩嬉道:“这有什么好奇怪?老樊,你是卖酒的,什么酒你会藏着不敢卖?”

樊仲子笑道:“当然是最好的酒,留着自己喝嘛!”

郭公仲却道:“坏酒。”

硃安世笑道:“郭大哥说的对。樊大哥你爱酒胜过爱钱,才会藏起好酒,舍不得卖。嬉娘说的则是不敢卖。酒商卖酒为赢利,好酒能卖好价。就算藏着不卖,也是为卖更高的价,绝不会把酒放酸。倒是坏酒,卖出去会坏了名声,毁了自家生意。”

樊仲子笑着点头道:“这倒是,卖酒卖的是个名号。我家酒坊里,酒若没酿好,宁愿倒在沟里,绝不敢卖给人。若不然,‘春醴坊’哪里能在长安立得住脚?”

韩嬉笑道:“这就对了。现今儒学也不过是谋利禄的生意,刘老彘就是个贩卖儒家的书贩子,他想儒家生意兴旺,断不敢卖劣货。所以呢,我猜那《孔壁论语》必定是一本坏书。”

樊仲子迷惑道:“酒坏,容易明白,书坏,怎么解释?”

韩嬉问道:“你是经营酒坊,那刘老彘是经营什么?”

樊仲子未及答言,郭公仲大声道:“天下!”

韩嬉点头笑道:“对。卖坏酒会毁了酒坊生意,坏书便会毁了天下这桩大买卖。”

樊仲子瞪大眼睛:“毁了天下?什么书这么厉害?”

硃安世却迅即明白:“刘老彘最怕的,是臣民不忠、犯上作乱;最盼的,是全天下人都变成庸生这样的呆子,整天只知道念什么‘星拱月,臣忠君’;最恨的,则是我们这些不听命、不服管的人。我猜这孔壁《论语》必定有大逆不道的话,会危及他刘家的天下。”

樊仲子点头道:“应该是这个理,否则也不至于千里万里追杀驩儿。”

韩嬉道:“这样一说,我倒好奇了。驩儿,你先给我们念一下,让我们听听看,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话?”

驩儿迟疑了一下,刚要开口念,郭公仲大声喝道:“莫!”

众人吓了一跳。

韩嬉笑道:“怎么了?郭猴子?又不是念催命的符咒,瞧你吓得脸都变了。”

硃安世却顿时明白,忙道:“为了这部书,葬送了好几条性命,郭大哥的儿女就在隔壁屋里,万一听了,出去不小心说漏了嘴,被别人听到,祸就大了。”

樊仲子也道:“对,对,对!我常喝醉,醉后管不住自己的嘴,胡乱说出来,可就糟了。”

韩嬉笑着“呸”了一声,便也作罢。

硃安世道:“我刚才话还没说完。坏书和坏酒还不一样,坏酒人人都会说坏,但书就未必。刘老彘觉着坏的,其实定是好的。于他刘家不利的,定会利于天下。所以,这书非但不是坏书,反倒该是——”

“好书!”其他三人异口同声道。

驩儿本来一直默默听着,有些惊怕,这时也小脸通红,眼睛放亮。

硃安世点头道:“既然刘老彘怕这书被人读,那这事我偏偏得去做成!我就带驩儿去一趟荆州,找到那扶卿,传给他!”

囚室中十一个囚犯被一起押出,再也没有回来。

司马迁才猛然察觉:冬天到了。

汉律规定,冬季行重刑,那十一个囚犯定是牵涉到同一桩案子,一起被斩。

现在只剩司马迁和老囚万黯,饭倒是没有人抢了,两人每顿都能吃饱。不过,甬道墙上那个窗洞毫无遮挡,天越来越冷,风径直吹进来,狱吏却只扔了条薄被给他们。两人白天冷得坐不住,不停在囚室中转圈。到了夜里,合盖一条被子,背抵背,互相驱寒。起初还能睡得着,到了深冬,时常被冻醒,只得起来跑两圈,等血跑暖了再躺下。继而手脚都生了冻疮,连走路都生痛。其他囚室中人多,夜里镣铐声更加响亮,此起彼伏。狱吏若被吵到,进来挥棒就打,囚犯们只得撕下衣襟拴住脚镣,提着慢慢走动。

司马迁冻得睡不着时,便不停默诵《诗经》里那些暖热句子,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七月流火、八月萑苇”等,但读来读去,才发觉《诗经》三百篇,真正喜乐之诗竟如此之少。人生于世,悲愁远多过欢愉,生死操纵于人手,却丝毫无力挣脱……越想越灰心,不但身子寒冷,心里也渐渐结冰,一线求生之念随之散去,索性一动不动,任由自己冻僵,慢慢失去知觉……

恍然间,他睁开眼,竟回到故里,而且满眼春光明媚,遍野桃花灼灼。他在桃树下读书,一枝桃花轻轻伸到书简上,挡住了文字。抬头一看,是妻子,青春姣好,明眸流波,朝他嘻嘻笑着。他卷起书简,牵着妻子,两人在桃林中并肩漫步,细语言笑,直到黄昏,才携手归家。

进了门,却听见仆人在哭,他忙奔进去,见父亲躺在病榻之上,气息奄奄。听到他的足音,父亲猛地睁开眼,指着他厉声骂道:“你生如草芥,死如蝼蚁,白活一场,一无所值!怎么还有颜面来见我?”他忙跪在床边哭道:“儿也想生得慷慨、死得壮伟,只是无辜受罪、身陷绝境,无可奈何……”

正在痛哭,他忽然被摇醒,是万黯,老人用被子紧紧裹住他,不住地替他揉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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