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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九州·缥缈录-第2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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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年纪已经大了,天暖和起来还是去南方休养。北都城的事情儿子可以为父亲承担,旭达汗被驱逐了,阿苏勒又在远方,儿子想父亲手写一卷文书,把豹尾和九尾大纛授给儿子。”比莫干轻声说,“现在跟随伯父们作乱的叛逆已经被押到外面了,贵族和将军们也都被儿子传唤来了,父亲当众宣布一下,剩下的事情,儿子自会处置,保证不让父亲失望。”

“不让我失望……不让我……失望……”大君低低地笑了起来,“我的儿子,你冲进你父亲的帐篷,粗暴地对待如你母亲的人,拿刀威逼对你忠诚的将军,你没有让我失望。”

他的声音变得恍惚迷离:“父亲,帕苏尔家的命运,真是一代又一代地重复着啊……”

“你过来,”静了一会儿,他低声说,“让我看看你。”

比莫干挪动了一下步子,又退了回去:“父亲责怪我么?”

“责怪你又能怎么样呢?把豹尾拿去吧,就在我的手腕上,你自己来摘了它,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

比莫干回头看了看伴当们,班扎烈用力对他点了点头,其他伴当也跟着点头。比莫干想起洛子鄢对他说的那个故事来,最后风炎皇帝冲进父亲仁皇帝的寝宫,仁皇帝沉默地把早已写着“白清羽”名字的遗诏递给他。洛子鄢是对的,这世上的权力本不属于谁,却又谁都想要,只看谁去全力争取。他不再犹豫,大步上去坐在床边,探出身子径直去抓父亲的手。他横过父亲上方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老人的眼睛。那双眼睛也正在看他。

“看清了啊……真是张可笑的脸。”老人低低地说。

比莫干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大君猛地坐了起来!谁也不敢相信,这个病卧的人忽然间恢复了狮子般的力量,他一手狠狠地扯住比莫干的领口,一手从旁边拔出伴随了他一生的重剑,架在儿子的脖子上。他扭头环视周围,目光凌利得像是刀子,所有人都忍不住想要跪下。比莫干还想挣扎,可他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得,在父亲的手里他像是只被卡死脖子的鸟儿。

老人站了起来,深深地吸气,大吼:“放开他们!放开他们!不然我杀了你们的主子!”

伴当们不敢对抗他的威严,纷纷抛下佩刀,一齐跪倒。巴夯趁机拔刀,把几个伴当踢到了一起,以刀指着他们的后颈:“大君,现在我们怎么办?”

大君没有回答他,而是直直地看着比莫干:“我的儿子,我愚蠢的儿子!你根本就不明白这片草原的规则!你以为你够狠,先下手,你就能当草原的大君么?那你为什么不杀光所有的人?那样就再也没有人可以跟你争权力!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虎狼一样的人盯着你的北都城,他们会冲进来剖开你的胸膛挖出你的心,把它和你伯父们的人头放在一起!你以为你准备好了一切,你把所有人都召集到这里来看你的光荣,好!我就让你看看!”

他回头命令巴夯:“放开那些人,让他们带着人头,跟我一起来!”

他拖着比莫干大步出帐,正当盛年的比莫干在他手里像是没有分量的纸人,巴夯押着比莫干的伴当们紧随在他身后。帘子掀开,朔风暴雪一起卷了进来,重锤一样打在他赤裸的胸口。他的袍子飞扬,散乱的头发也飞扬,像是一只愤怒的狮子。呼玛呆呆地看着那个背影,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梦中。

“郭勒尔……郭勒尔……郭勒尔……”勒摩呆呆地念着大君的名字,她忽然把怀里的娃娃抛下了,大声地哭喊着,“郭勒尔!”

她想要跟着冲出去,却被呼玛抱住了腰。她挣扎不脱,奋力对着那个背影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他,挽留他。

泪水打在呼玛的手上,呼玛心里一颤。十几年来侧阏氏一直笑,她从未流过一滴眼泪,今天她哭了,嚎啕大哭,就像一个小女孩失去了最心爱的玩具。

雪地上点着无数的火盆,照得周围一片通明,人影交叠,不知道多少人围在帐篷周围。看见这一幕,他们全部惊恐地跪了下去,巴夯也跪下。只有老人昂然地站在人群中央,一手扯着儿子,一手提着重剑,抬起头去看天空。

鸦雀无声。

比莫干不再挣扎。他的心里只剩下绝望,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只要父亲还站着,他就拥有整个北都,这片城是父亲用一生守卫的,即便是比莫干的伴当,在这种时候也不敢在大君面前拔出刀来。这个时候比莫干满脑子里都是那个女人的影子,耳边是她头发上的铃铛“叮叮”地响。他忽地后悔起来,他以为自己和洛子鄢一样已经想明白了,他要握住权柄,不惜一切。可他现在只想要一片草原跟那个女人去放牧。

老人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指着背后那些头颅,震耳欲聋地大吼:“这些人,你们都是认识的!是我的兄长们!他们现在死了,我的儿子比莫干杀了他们……”

他沉重地喘息,再次深深吸气:“比莫干做得很好!作乱的人!违背祖先的人!不是我们青阳的人!草原上没有埋葬他们的土地!”

比莫干觉得耳朵像是被震聋了。他惊恐地抬头去看父亲,却被不由分说地拉起来站直了。

老人扯下自己手腕上的豹尾,塞进了比莫干的掌心,握着他的手腕高高举起:“我的儿子比莫干,是我最心爱的儿子!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我要把位子传给他,从此以后他就是你们的主人!库里格大会的盟主!北都城的新大君!”

雪地上回响着他的声音,无一人应答,人们看不明白眼前的一切。

“还愣着干什么?现在欢呼吧!欢呼你们的……新大君!”老人咆哮起来。

短暂的沉默后,整片雪地沸腾起来。人们高呼着拜倒,把脸埋在雪地里,他们呼喊着比莫干的名字,扑打着积雪,洋洋的雪粉腾了起来,弥漫得很高。比莫干茫然地站在人群中央,用力握手,手心里传来豹尾的温暖,这是他期待了很多年的东西,一直想知道握住它是什么样的感觉。可现在他觉得这一切根本就是梦。

他的手忽然落了下去,因为失去了父亲的支撑。老人斜斜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慢慢地往下滑。比莫干急忙转身去抱住他,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我愚蠢的儿子,我已经为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那对长着白翳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比莫干,比莫干没能看清父亲的眼神,或者是嘲弄,或者是叹息,又或者是关爱。那道白翳黯淡了,仿佛灯的熄灭。

比莫干愣了一下,他觉得心口前杯子大的一块抽动了一下,而后剧烈地痛了起来。那种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裂开了。

钦达翰王的儿子吕嵩·郭勒尔·帕苏尔死在胤朝成帝四年的严冬里。在千万人的欢呼声中,他靠在儿子的肩膀上,身体缓缓地凉了下去。

对于这位统治草原超过三十年的君主,后世的评价并不出众。从他绝世英雄的父亲手中继承了浩瀚的瀚州后,郭勒尔也曾有过出色的战功,以弱势兵力击溃了青阳部在草原上最大的敌人朔北部,并和朔北部狼主蒙勒火儿·斡尔寒订盟结亲,保住了青阳部草原主人的地位。可他没能为蛮族人拓展疆域,也没能真正让贫苦牧人过上富裕平和的日子。他在年老的时候变得昏聩,诛杀了最支持他的澜马部达德里大汗王,更令虎豹骑彻底扫灭了弱小的真颜部,在夕阳中的铁线河里留下了上万具尸首。而最令人非议的是他居然对狐狸般不可信任的东陆人低头,以蛮族主人的身份向一个东陆诸侯国低头去结盟,并把自己最年幼的儿子送去了虎狼之地作为人质。总之,他的名字在父亲的赫赫威名下并不闪亮,牧人们的烈鬃琴歌里没有他的故事。人们说不上厌弃他,却也并不缅怀。

直到若干年后,青阳昭武公阿苏勒·帕苏尔拄剑站在山巅去眺望他父亲的坟墓。他对草原上每一个人说我的父亲是一位雄鹰般的君王,他深爱这片草原。雪坡上架起了柴堆,铜号和夔鼓的交鸣声中,大合萨挥舞熊刀高唱《拜歌》。奴隶们从坡下一直跪到坡顶,他们高举双手,把马皮裹着的大君遗骸一手一手地传递上去。大合萨抛下了火绒,浸透火油的柴堆很快就变成燎天的火炬,照亮了远处大王子的眼睛,也照亮了坡下那些贼人的脸。他们每一人背后都站着一名虎豹骑,以刀指住他们的后颈,如果有任何反抗,虎豹骑会毫不犹豫地刺穿他们的脖子。这些人都是作乱的三位大汗王的家人,他们密谋在北都城起事,但是被大王子及时镇压下去了。这样的重罪按照草原上的规矩该塞进皮袋子里用马踏死。

“洛兄弟,你说我父亲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比莫干低声说,“我原以为我想明白了,可现在我觉得我错了。我不明白的还太多。”

“无论为了什么而活,人总还是会死。大王子……”

洛子鄢瞥了比莫干一眼,心里一动,改了称谓:“大君不必悲伤。作为北陆的大君,这一生该得到什么,我想您的父亲死前已经知道了。现在您是北陆的大君,很快也会知道。”

比莫干默默地点头。

“那么明日正式发丧?告诉草原上所有的人,也告诉天启城的皇帝,新大君已经即位。东陆皇帝应该警觉了,风炎皇帝之后,蛮族在东陆的重压之下过了七十年。如今东陆已经开始衰弱,皇帝无能,大臣擅权。而北陆却迎来了年轻有为的大君,我们应当立刻准备收拢北陆的人心。草原人会崛起,北陆大君站起来和东陆皇帝平等说话的日子就要到了!”洛子鄢提高了声音。



比莫干还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大火:“洛兄弟是东陆人,却说出这样的话,是站在淳国的立场,还是站在青阳的立场?”

洛子鄢愣了一瞬,微笑:“我也从未在大君面前自夸是个忠臣孝子吧?洛子鄢是个想颠覆东陆政局的人,我这么说,是站在淳国的立场。”

比莫干转身看着洛子鄢:“十年之前,东陆的势力渗入北都,淳国和下唐国分别开出了条件。最后父亲选择了下唐国,我选择了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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