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第1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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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归尘呆呆地看着他平静的脸,不知道他的话到底是残忍的自嘲,还是在息衍的心底真的存着这样的凶残。他觉得自己的力量不足以负荷身体的重量了,他坐在马鞍上,双手撑着马背喘息,他觉得息衍的话里有股凛冽森严的巨大力量要把他压垮。
他抬头去看仗剑如雕塑的息衍,感受他凝固的姿势中所蕴含的巨大威严,觉得自己其实并不真正明白这位老师。
“白毅,等你下令。”息衍低声道。
冈无畏也冲这边用力地点头。
失去意识的伤兵们已经变得狂暴起来,他们越来越像真正的丧尸。他们开始聚集在一起冲击兵舍的门,他们抓着铁栏努力把脸贴在铁栏上,张大嘴像是要咬断里面那些伤兵的脖子。他们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大,大得不可思议,里面的伤兵用什么重物抵住了门,可是那扇门板正在冲击下渐渐支离破碎。
“谁也不能说他们现在是活人还是死人了。死亡的力量所带来的怨毒已经把他们的意识差不多吞噬干净了。”息衍低声喝道,“要快!”
白毅仰头望着天空,他谁也不看,高高举起了手臂。
“一个都不要留。”他低声道。
“包括还没有被感染的伤兵?”息衍问。
“你没有听到么?里面的全部人都带着尸蛊,变成丧尸是迟早的事情,一个也不要留。”
“得令。”息衍点了点头。
白毅猛地挥下手臂。
冈无畏也挥下了手臂,紫荆射手们往空中投出了箭矢,落下的时候发出尖利的啸声,暴雨般密集。
山阵开始缓缓地推进,长枪夹在巨盾之间。
息衍跳下去跨坐在马背上,闻讯赶来的轻骑兵正在他背后汇集。
“扫清战场!”他大声喝令,“息辕、吕归尘!”
“我……我……”吕归尘想要镇静下来,他想息衍说得没错,怎么办呢?没有办法。他们不能救这些伤兵,拖延时间比杀了他们还残忍。吕归尘想要大声对息衍回应一声说我在!这样也就跟着冲出去,一阵乱刀扫清战场。可是他的手在颤抖,像是发了寒热病的人在打摆子,他没有一丝力量,握不住刀柄。他拼命地想握拳来攒起一丝力气,可是在息衍冷冷的注视之下,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着。周围的轻骑兵们都看着他,他心里难过得想要哭出来,可是他做不到。
他知道自己拔不出刀来,他没法把伤兵看作丧尸。
“我去!”息辕拔了他的剑,拍了拍吕归尘的肩膀,“你掠阵!”
四
吕归尘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息辕,他踩着尸体找遍了各处,最后找到这里。他的朋友避开了所有人,坐在一个板条箱子上,拄着剑,沉默地坐着。剑上腥浓的血缓缓流进泥土里。
“我杀了很多人。”息辕抬头看着吕归尘。
他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吕归尘,吕归尘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是吕归尘忽然觉得这个朋友变得如此的陌生。他觉得息辕身上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就在刚才那场战斗里。他忽然开始觉得后悔,在他怯懦的时候,息辕提着剑带着轻骑兵冲了出去。
他用力抓住息辕的肩膀:“对不起……”
息辕用袖子擦了擦脸,不知道是擦去血还是眼泪:“没事,总得上战场的不是么。”
“姬长官,尘少主怎么了?”叶瑾问。
吕归尘回到兵舍就睡下了,任何人问他他都不回答,静静的一点声音也不发出。姬野已经可以走动了,强撑着坐在门厅里,离开里屋的时候,他看见黑暗中吕归尘的眸子映着月光蒙蒙的亮。
吕归尘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屋顶。
“别叫长官了,听着真是怪异。”姬野说。
“那我叫您姬公子吧,您是大家族的后人呢,又是长子。”
“无所谓,比长官顺耳一点就好。什么大家族?都是狗屁的事情。”姬野往里屋看了一眼,随口说,“有的人上战场,是为了建功立业,有的人上战场,不过就是为了活命,可是有的人上战场,就是觉得他能够救其他人,他应该当英雄的。”
伤兵营的消息已经有其他军士带来,姬野知道吕归尘为何沉默。
“那姬公子为什么要从军?吕公子又为什么要从军呢?”
“他?他是因为生下来就姓吕,应该当英雄,他又是一个总觉得都是自己错的家伙,总觉得什么事情没做到是他自己没本事。他就只有发奋了。”姬野靠在墙上,“我……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像不握着枪就很害怕。羽然说我是个谁也不相信的人,她说她很讨厌我这样。”
叶瑾想了想:“上战场的原因,无非是渴望和恐惧吧?姬公子能和吕公子是那么好的朋友,其实是因为你们都恐惧着失掉什么吧?”
姬野一愣。
叶瑾急忙说:“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婢子,虽然也算是云中叶氏的旁支,不过军武的事情,什么都不懂。说了很多自以为是的话,姬公子大概要笑我了。”
姬野沉默了一会儿:“那我是怕失掉什么呢?我不是阿苏勒,其实没有什么啊。”
“这哪里知道,得问公子自己了。”叶瑾轻声说。
“以前有个人跟我说,总要学会保护自己,因为到最后,总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说得很对啊,这个人是有很多阅历,要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教给公子吧?”叶瑾点了点头。
“后来她自己也死了,她总说自己是个没本事的人,连自己的事情都没做好。”姬野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我也没能保护她,我连她怎么死的都忘了。”
他看了叶瑾一眼,真的,他还是讨厌这个女人的眼睛,黑黑的,像是可以藏匿一切。
五
帝都,桂宫。
清冷的月光下,水面微波荡漾,水阁中雷碧城盘腿扶膝静坐。黑衣的从者守候在水阁外,他的腰间配着沉重的黑鞘长刀,风从刀鞘末端流过,发出幽幽的呜咽。
空中忽然传来了相似的呜咽声,只是更加锐利和急促。
从者抬头望向夜空中,看见双翼上面浮动着一层星辉的白鸽正在急速下降。它不同于普通的鸽子,体型更大,飞得更快,几乎像是一只矫健的小鹰。降落的时候它竟然像是水鸟一样踏着水面降低速度,而后再次掠起,轻轻地投入从者的手心。
鸽子嘴里叼着一尾小鱼,踩水的瞬息间,这只飞禽捕到了猎物。它似乎已经很饿了,连皮带骨把鱼咽了下去,喙边留下一丝血痕。这只鸽子的食性也如鹰隼一般的凶猛。
从者从鸽子脚上的银色管子里抽出了纸卷,扫了一眼,恭恭敬敬地转呈给雷碧城。
雷碧城摆了摆手:“是说一切都已经如我们计划的那样进行了么?”
黑衣从者点头。
“我能够感觉到。你哥哥已经成功地把死亡的恐惧化为一阵浓云,笼罩了整个殇阳关。不过,困兽犹斗,也该到了白毅和息衍反击最猛烈的时候了。现在,准备我们的棋盘吧。”雷碧城吩咐,“我要一个殇阳关的沙盘,兵舍、水渠、瓮城、仓库,一切的一切,都要被标记在上面。”
黑衣从者点头。
雷碧城缓缓闭上眼睛,对从者挥了挥手:“去吧,不要任何人骚扰我。我要在这里,闻一闻那个叫做百里长青的男人的气息。”
“老师闻见了什么?”黑衣从者低声问。
“绝望。百里长青忧郁于所谓的盛极必衰,是畏惧命运的轮转,不可抗拒。它像是巨大的车轮,任何人在它的面前,就像是尘土那样被碾碎,没有人能取得永远的胜利,无论天驱和辰月,也都难以摆脱这个规律,直到最后一日。”雷碧城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空气里真的漂浮着百里家故去家主的熏香味道。
“最后一日?”从者问。
雷碧城微微点头:“这些天我读了百里长青的文集。这个人没有出仕过,却曾是东陆权力的执掌者,即便皇帝也未必能和他相比。而他死在自己的权力达到顶峰的时候,也并不畏惧,似乎早已经预料到自己的死亡。就像他曾经忧郁的盛极必衰,当花开最盛的时候,是凋谢的开始,一切发展到最好的时候,就是危险的开始。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一次,我们太顺利了,堵死了白毅每一条路,可是冥冥中,是不是还会有我们不曾预料到的事正在发生?”
此时,殇阳关以西三十里,黯岚山山麓的一个镇子里,万籁俱寂。这个小小的镇子原本依靠为一些经过殇阳关的行商补给而存在,如今战乱,多数人都逃到别处暂避,留下来的人也都很少出门,入夜就早早闭门关窗,熄了灯火。
整个镇子只有一盏灯亮着,灯下,白衣的年轻公子正收拾简单的行装。
“项公子,明天真要走么?”书童有点舍不得这个风趣而出手阔绰的主顾。他伺候这个主顾的几个月里,整日跟着他登高画取地图,有时候还会趁着夜色摸上山,观看山下的大战,虽然辛苦,却很好玩,又能听到外面种种神异的事,譬如飞起来遮蔽半边天空的大风如何被人捕获,又比如先代的皇帝曾以数十万斤的纯铜制作庞大的观星仪,观测星空,推算天地开始的一瞬间所发生的事,每一件都那么不可思议,却又极有道理,丝丝入扣,常常让他夜里兴奋得睡不着,辗转反侧地想。如今项公子忽然说要走,就像来时一样突然。
项公子笑笑,拍了拍书童的脸蛋儿:“工钱都付清了,地图也画完了,喝了几个月你们这里的糊辣汤,我们的缘分也差不多到头了,还赖着不走?”
书童抓了抓头,低下头去不说话了。他心里也知道自己的家乡终究是小山镇,而这个项公子,看起来是不会永远留在他们这个小地方的人,连唯一有名的糊辣汤也都被喝腻了。
项公子看这个孩子沉默,知道他心里有些难过,想了想,从行囊里抽了一本书出来递给他:“我一生都是个漂泊的人,很少能和人变成朋友,我们也不算朋友,不过却有那么长的缘分,也算难得。这本书我送给你,在外面也是难得的东西,你留着,长大了慢慢读,读懂了,也有胆子,就离开这里。你学会这本书里一成的东西,外面就有你的立足之地。”
书童原本泪水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