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调-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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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玉随口应道:“都好看。”眼睛环顾着挤满了人摩肩接踵的布庄,心下却有些疑惑。这家店看起来不像生意不好,抛售的布料也不是压仓陈货,为何突然降这么低的价格出售?而且不只这一家如此,一路走来,看到好几家经营不同种类的店铺都在降价,却是为何?
这时旁边一名老妇人问掌柜道:“我要买五匹缎子,能不能算便宜一点?”
掌柜陪着笑脸,那笑容看着却像是要哭:“哎哟我说客官哪,这么好的料子,这样的价钱还嫌高哇?如果不是急需用钱救我那儿子的性命,我哪会降到这么低的价钱亏本甩卖?你就别再剜我的心头肉了哟!”
老妇人一听,也叹了一口气:“不瞒掌柜的,我也是为了我儿呀。家贫无资,勉强凑了几个钱,想趁你这里便宜买几匹绸缎作礼,兴许能让我儿逃过此劫。你家底如此殷实还需要甩卖绸缎凑钱,那我儿不是更没希望了。”说着就要落泪。
掌柜见老妇人伤心,连忙安慰道:“老人家莫急,令郎吉人自有天相,老人家春晖爱日,慈母拳拳之心,定能感动上天庇佑令郎平安无事。咱们也是同病相怜,这五匹绸缎就算你四匹的价钱!”
菡玉听他二人言语,愈感疑惑,插话问道:“在下斗胆问一句,掌柜此举所为何事呀?”
她刚从文部回来,身上仍穿着朝服。掌柜一见,连忙行了个礼:“您难道还不知道么?朝廷刚刚发的榜文,又要募兵去云南打仗了!说是募兵,可由不得我们愿意不愿意。我家有四子都是适龄,所以才不得不甩卖店中所有绸缎凑钱抵偿。”
菡玉蹙起双眉。她从省院出来,到相府门口碰见明珠,最多也就一个多时辰,杨昭居然这么快就发出募兵的榜文了?七万剑南军已经全军覆没,他还要发兵去攻打南诏,这回又要断送多少人的性命?
她想抚慰掌柜和那买绸缎的老妇人几句,周围突然暗了下来,好像阵雨前变天似的。店内一阵骚动,接着就听到大街上传来锣鼓声,有人一边敲锣一边大喊:“天狗吃太阳啦!快出来赶天狗啊!”
店内客人一听这喊声,呼啦啦一下全往外头涌去。菡玉和明珠随着众人出店门,只见四周店铺中的人都挤到街上来了,围在街道两边,齐齐抬头向天上看去。菡玉抬头一看,天中原本浑圆的日头,此时边上已经缺了一块,被一道黑影遮住,那黑影还在逐渐的向太阳中间扩去。
街上几人拎着铜锣来来回回地边跑边敲,两边住户商家都拿出锣鼓盆罐来敲打,震耳欲聋。饶是如此,太阳上那团黑影还是越来越大,几乎把太阳吞尽,只留边上细细的一道,不尽如钩。天色完全暗下来,有如黑夜。
明珠有些害怕,握住菡玉的手,向她身上靠去:“郎中,天狗把太阳吃了,这可怎么办?”
菡玉安慰她道:“别怕,一会儿就过去了。”
布庄的掌柜正站在菡玉身边,叹道:“天狗吞日,不是好兆头啊,一定是国家将有大祸了!”
老妇人道:“莫非是云南战事不祥?哎呀,那绝不能让我儿去呀!”
旁边一名青年冷笑一声接口:“岂是单单一场云南的战事?黑影蔽天,是蒙蔽上听;天狗吞日,是邪道胜正。如今佞臣当道,陛下不理朝政,藩镇蠢蠢欲动,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正是应了这天象!”
菡玉眯起眼,盯着那道细如弯钩的微弱光圈。佞臣当道、藩镇谋逆、天听闭塞,天狗食日,是预示着社稷大祸将至么?
一五·玉束
日食在民间引起轩然大波,有人说将有天灾,也有人说是人祸,一时人心惶惶。日食过后,先是连月大旱,禾田干枯,接着又淫雨连绵,庄稼受损,陈粮霉坏,关中遭遇饥荒,饿殍遍野。
杨昭最近忙于户部赈灾事项,很少在文部出现。他亲自着手,户部不敢怠慢,赈灾物资很快分发下去,送至关中各处,颇见成效。但是他也没放过这个做文章的机会。京兆尹李岘向来对杨昭不服从,常违逆他的号令,杨昭趁机将灾沴归咎于李岘,说他殆乎职守,贬为长沙太守;他封锁消息,不让皇帝知道灾情,扶风太守房琯违抗他的命令,上奏说扶风遭遇水灾,他便派御史前去调查,搜罗房琯罪名,从此再无人敢奏说有灾情。
菡玉深知杨昭脾性,为了排除异己,没事他也能弄出事情来,何况是出了大事。从她认识他开始,哪次出了事他不会因利趁便暗渡陈仓?
菡玉望着面前细密的雨帘和雨中朦胧不清的宫殿轮廓,暗暗叹了一口气。指望他以国家社稷为重,放开一己之私,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好在他对赈灾还算上心,饥荒灾情总算是有所缓解。只要这场雨不把新禾都泡坏了,撑到下一熟,还是有希望。
她对着雨走神,身后忽然有人叫她道:“吉郎中,怎么站在这里?没有带伞么?”
她回头一看,见是左相陈希烈在宫城承天门前下了轿,由家仆撑着伞向宫门这边走来。菡玉来时雨还小,只坐轿到皇城门口,沿着两旁房屋的廊檐走过来。谁知雨却越下越大,到承天门时,天地间已全是密密实实的雨线,地面腾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她只得等在承天门下,希望过会儿雨小一些,可以一气从宫门跑到太极殿去。
陈希烈走近来,菡玉向他作了个揖。陈希烈道:“时候不早了呀,我路上遇到石桥崩坏,绕了远路,只怕已经迟了。吉郎中还不进去,过了时辰,陛下恐怕要责怪了。”
菡玉回道:“下官自然不敢冒犯陛下,只是这雨这么大,就是跑着冲过去也不免浑身淋湿。像只落汤鸡似的去觐见陛下,也是御前失仪啊。”
陈希烈哈哈大笑:“好在我迟了些,遇见了郎中。原来路上那桥就是为郎中坏的。”
菡玉连忙道:“相爷莫要取笑下官了。”
陈希烈接过家仆手中的伞来,一边笑道:“你可别叫我相爷,你这两个字只有右相一个人能担得。何况,从今天起,我就不是宰相啦。”
菡玉只当没听见他前半句话里的刺,讶道:“陈相公何出此言?”
陈希烈摆摆手,指指前方的太极殿:“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走吧。”说着把伞遮到菡玉头上。
菡玉伸手抓住伞柄下端道:“有劳陈相公了,还是下官来打伞罢。”
陈希烈握住伞柄不松手:“唉哟,这我可担不起。”见菡玉面露窘色,又道:“我个头高些,还是我来打好了。这么几步路,郎中就不必客气啦。”
菡玉争不过他,多说下去怕真迟了早朝,还要被他绵里藏针地讥讽,便不再争夺,拱手拜谢,与他同撑一伞往太极殿而去。刚转身,就看到雨帘中一人撑着伞从太极殿那边急匆匆地跑过来,边跑还边向她挥着手中另一把伞。
走得近来,才认出那是文部侍郎韦见素,跑得甚是匆忙,官袍下摆都叫泥水溅湿了。他急急忙忙地趋进廊下,菡玉和陈希烈刚走进雨中,又被他挤退回来。韦见素两只手都拿着伞,只好弯腰向陈希烈行了个礼,一边将手中带来的那把伞递给菡玉:“右相果然料事如神,就知道郎中肯定是叫雨阻住了,特地命我给郎中送伞过来呢。”
菡玉接过伞来,才意识到那是杨昭一直在用的伞。紫竹的伞骨,伞面是轻薄的油布,用得久了,已闻不到桐油气味。她握着光滑的伞柄,手指悄悄向里探去,只摸到一块粗糙的磨痕,深凹下去,原来那里雕的花纹,已经被刀匕刮去了。
陈希烈笑道:“右相对下属真是体恤入微关怀备至啊,令下官自叹弗如。”
韦见素这时已腾出手来,对他拜了一拜:“陈相公对下属何尝不是如春风煦日,右相只让下官给郎中送伞,相公却纡尊与郎中共用一伞携郎中一程,说起来还是相公更高一筹。”说着弯腰向陈希烈稽首下拜。
陈希烈伸手一托,将韦见素托住:“真是折煞我了,先是吉郎中要为我打伞,再是韦侍郎要向我下拜,我的福寿都要被你们两个折光喽!”
韦见素被他抢白,一时愣在那里。菡玉接口道:“陈相公贵为宰相,德度海内,福泽绵长,相公如此说是折煞我二人才是。”
陈希烈呵呵一笑:“郎中这是说的哪里话。你们俩一个如皎明望月,一个如初起新星,伴随右相这中天之日,哪是我这个行将就木、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可以比的哟!”
菡玉低头不语,韦见素错愕地觑她一眼,见她不说话,一时半刻也不知该如何回话是好。陈希烈又道:“时辰不早啦,既然有了伞,就快进殿去罢,免得让右相久候不着。”
韦见素和菡玉便顺着他的话打开伞来,三人一同越过宫门内的空阔的广场步入太极殿。百官已齐列在位,静候皇帝圣驾。杨昭立于百官之首,听见他们进来,回头扫了一眼。她触到他冷冷的目光,还来不及把视线别开,他已经先行转过身去了。她视线向旁边一转,正看到杨昭后方有一人也回过头来看她,与她遥遥相望,几十步的距离,却是咫尺天涯。
陈希烈和韦见素一个是左相,一个是文部侍郎,进了殿继续往前走。菡玉一侧身,列入五品文吏的队伍中。前方密密匝匝的人头挡住了她的视线,那两人便完全看不见了。
皇帝年迈,久不视朝,今日又是雨天,本不该升殿的,突然勤勉起来,原来是有桩大事。左相陈希烈屡次上表辞位,皇帝准奏,临朝任命他为太子少师,就等于是罢相赋闲了。
陈希烈当初登上左相之位靠的是讲老庄之道而得到皇帝宠信,李林甫看他柔佞易制,提拔为左相取代李适之。陈希烈初时对李林甫惟命是从,后来李林甫与杨昭争权夺利落了下风,陈希烈便与杨昭交结,抗逆李林甫。李林甫死后杨昭拜相,作风之强硬堪比李林甫,依然把陈希烈压在下头。陈希烈不甘久居人下,便又想暗中结交他人削弱杨昭势力,与张均、张垍兄弟串通,撺掇皇帝下诏征安禄山入朝为相,不想被杨昭撞破,坏了他们的如意算盘。安禄山一离京,杨昭立刻反手一招把张氏兄弟贬出京城。陈希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