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警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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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萌直起身来,笑而不答。
“我知道,你姐姐对我没好话。”他故意试探着说。
“她对你说好说坏有什么要紧呢?你怎么从来不问问我对你怎么看。”
他也笑了,“你呀,不用问,我头一次见你就知道你对我是什么看法了,要不然你干嘛老
要我一次次领你去医院复查呢。”
“那是你骑车把我撞了,当时援朝哥哥也在,你溜不了赖不掉,当然得领我上医院啦。”
萌萌撒娇般地争辩,反倒证明他说得不错,他差点没把下面的潜台词儿也给说出来:“明
明是你头一眼就看上我了。”可这话就是说了,萌萌也不会承认,她准要说:“谁让你那时候
总拎个水果篮子上我家来呢,是你看上我了。”他轻轻吹了声口哨,咳,管他谁看上了谁了呢。
萌萌家的房门响了一下,他听见有人向这边走过来了。来阿姨、季虹和卢援朝全都挤进
了这间小厨房。
“萌萌,小周,”来阿姨笑眼迷离地不住打量着他们,“一个炉子,这么半天还没生好呀,
都快十点钟了。”
季虹刚刚洗过头,湿湿的头发披在肩上,她总是那副大模大样的口气,“他们?哪是在生
炉子呀,是图这个小厨房的清静。”
听着来阿姨会意地咯咯笑,周志明脸上喷了一层红,挺尴尬。他不喜欢萌萌这个厉害的
姐姐。无论什么事,到了她嘴里,总要把人家变有情趣的那点遮掩拆穿,仿佛大家都赤条条
的才好看。
还是卢援朝嘟嚷了一句,才把话隔开了。“别在这儿烟熏火燎的了,到屋里坐着去吧。”
“行了,”季虹挥了一下手,“都快半夜了,小周也该回去了。”季虹是这个家里的天之骄
子,对谁都习惯用这种近于命令的口气。
周志明看了萌萌一眼,不过意地说:“我早该走了,可炉子一直没生着。”)
“不要紧,”宋阿姨还是笑容可掬,“明天援朝还来呢,他会生。”顿了一下,又说:“你
看,现在我们家这个条件,真没办法,要是多有一间屋子,你就在这儿住一夜,省得这么晚
再跑回去了,你家里又没人。”
季虹拢了拢肩上的头发,接过话说:“以前我们家自己一个独院,平房还有暖气……”她
当着周志明发这类怀;日之慨已经不止一次了,每次都被神经敏感的宋阿姨打断,怕她带出
什么今不如昔的牢骚来。
“小周明天来吧。”来阿姨果然打断了季虹的话,说:“明天,给你施伯伯讲讲湘西的情
况,他有二十多年没回他那个老家了。”
“好吧,我明天来。”他说。
关掉小厨房的灯,大家一齐走出来。他靠近萌萌,轻轻问了句:
“送我吗?” 。己。。。;;;A。。。。。。。,。&。。。;,。。A,。的光阴,这条弯弯曲曲、路面
残破的小胡同,这条拥挤着这个城市里最下层的人群和那些尚未改悔的走资派的小巷子,竟
会留下他这么多真实的快乐,可触,可感,使人依依。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不知是谁先停下来的,萌萌问:“还要我再往前送吗?”
他的心咯咯跳,脸发烧,他甚至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暖慌了一下,才终于鼓鼓气说:
“我……咱们亲亲,行不行?”他呼吸急促,声音发着颤,是他的心在颤。
半天没有回答,他几乎是屏住气在等待。
“你看,那边过来人了。”
他只等来这么一句,屏住的气全泄了下来。他有点自恨,就连在萌萌面前,他也是这么
胆怯吗?他们在一起有好几个月了,彼此相处又是那么融洽、贴切,没有一丝一毫的拘束和
费力,这已经使他破天荒地相信了命运的安排。在她面前,也许早就用木着这样畏缩了,也
许早就应该更直率、更豪放,或者干脆,来点儿鲁的。…··可有时静息想想,又发觉这些念
头有多么可笑,简直有点没正形。才几个月,不算长,何况他们的缘分又是那么偶然、无意,
以至于叫人到现在都要疑为梦中的故事,惴惴然不敢相信呢。这在哲学上该怎么讲?必然的
长河大概都是由这些无穷无尽的偶然的水滴所组成。——他的自行车撞了她的腿,于是他送
她上医院,送她回家,都不过是一个“交通肇事者”必须承担的“民事责任”而已,要不是
那天晚上无意对同院的大福子说起了这件事而引起大福子那番危言耸听的话来,他大概绝不
会在第二天就拎着个水果篮子又跑到萌萌家来看她的伤。大福子也是无意,一切都是天缘凑
巧。
大福子是他同院对门王焕德大爷的儿子,比他大五岁,在南州市冶金机械厂当司机。不
知道是木是汽车司机都有这么个共同脾性,一提到马路上的官司,总要摆着深明此道的神态
说上一通不可。
“你呀,”大福子拍着他的肩膀,“就是老实,要是我,医药费就得一人一半!怎么着,
那女的就没责任啦,她凭什么在慢车道上逆行?我就腻歪这号人,有便道不走,偏要在车道
上大摇大摆,知道你不敢轧他。”
当时王焕德大爷正坐在他家的床沿上洗脚,沙哑着嗓子插嘴说:“医药费是小事,再说又
是交通警察到的,只要人没伤着筋骨就不碍事。”
“喊,”大福子一撇嘴,“您哪知道现在的事儿啊,要我看,那女的说不定还得讹志明一
下呢。”
“讹我,怎么讹?”
“这种事儿,你没经验,你看我给你算算。”大福子来了兴致,把筷子往桌上一撂,掰着
手指头说:“今天看病的医药费就不算了,下星期得复查,她不是扭了腿吗,她要一个劲儿喊
疼,医生摸不出来就还得拍片子,四、五块钱这就出去了;过一星期她要是还不说好,你还
得带她复查,她要说走不动,你每次还得给她叫出租,她家住在哪儿?神农街,好嘛,从神
农街到那个医院一个来回就得小十块,她养伤这些天要是给扣了工资也得你给补,你算算,
这得多少钱?花钱不说,还得搭精神,你要想躲着她,她就找交通队,交通队一个电话拨到
你们单位,你还是得去。”
王大爷的老伴郑大妈正在稀溜稀溜地喝着面儿粥,这时也放下碗插嘴道:“志明,甭听他
瞎白乎,什么事儿让他一说,邪了!”
“妈,您甭不信,去年我们厂一个小伙子让卡车给刮了一下,足歇了小仁月。本来就是
腿上有点儿伤,你猜怎么着?他看了外科看骨科,看了骨科看内科,连神经科都看了;你没
辙呀,他硬说他头痛,内科大夫查不出毛病来,只好转到神经科,看看是木是脑子受了刺激,
这小子,捞着不花自个儿钱的机会,把身体全面检查一溜够!”
“得得得,”郑大妈翻着眼睛说,“都像你们厂的人那么缺德,咱们国家早变修了。”
大福子木理他妈,冲着目瞪口呆的志明说:“要想消了这一灾,也有辙,你呀,趁早提上
个点心盒、水果篓,三天两头勤去着点,你看得勤点儿,她就好得快点儿,就这么回事。”
第二天,他真的买了些高价苹果,去了。可他心里也说不清,他跑到萌萌家来,除了大
福子那个歪主意的作用外,是不是还有点别的因素。
他那回是第一次见到施伯伯、来阿姨、季虹,还有季虹的男朋友卢援朝;也是第一次留
心潜意地看了看萌萌的家。凭着一个侦察员特有的观察力,他几乎是一眼就猜出了这个家庭
的身份。
施家是住在神农街头条深处的一个大杂院里的,院子很脏。大概因为家家都习惯把脏水
泼在门前,所以院内的地上,似乎永远是湿液流的。萌萌家是一个里外套间。屋里东西挺多,
几乎没有给人留出一点可以转腰的地方,除了那一对实际上已经崩了簧的小沙发还像点样之
外,差不多全是破烂家具。墙壁尽管刚刚刷了灰,可仍然遮不住上旧寒酸的色质。墙上空空
的,只挂了一张毛主席的彩色画像和一张周总理的黑白照片,照片的镜框上垂着刚刚披起来
的一尺黑纱。
施伯伯的年龄大概和父亲差不离,脸上表情不多,却很有气度。他原以为施伯伯是大学
教授一类的老知识分子,但很快又发觉不像,在施伯伯的声貌中所显露出来的那种严肃气派,
是纯粹知识分子所不具有的。他从小就住在爸爸工作的南州大学里,早见熟了那些个学究气
的教授们。
宋阿姨看不出多大岁数来,样子不老,却有了丝丝银发,身体瘦瘦的,像是很弱;季虹
呢,穿一身劳动市工作服,长得没肖萌好看,可也是个大家闺秀的气质。
他猜得不错,这是个走资派的家,而且是一个还没有安排工作的走资派。
去萌萌家的一个星期之后,他又接她去医院复查了一次。那天萌萌带了一本书页已经发
黄的(普希金诗选》,说是要在候诊的时间看,结果,那天他们之间的主要话题就是普希金了。
他一向是偏爱中国的古典小说的,(三国灿,(水滩师,都喜欢看,而对普希金之类却所知不
多。可他挺乐意听萌萌给他讲,他的兴趣鼓励着萌萌几乎把她知道的所有关于普希金的知识
一股脑倾倒出来了,什么(叶甫盖尼·澳汉金)啦,(甲必丹之如啦,(鲍利斯·戈都带封啦,
还有别林斯基、莱蒙托夫他们对普希金如何如何评价啦,她一边讲,一边还要加上许多自己
的评价:“普希金是最富于同情心的,同情弱者。他那部有名的诗(致西伯利亚书),知道吗?
就是交给一个罪人的妻子带给那些囚徒们的。”
最后,萌萌自己也笑了,“你看,我简直是在讲演了,我今天讲话太多啦,你早烦了吧?”
“没有,你挺有口才的。”他说,“真的。”
萌萌略带难为情地说:“你不知道,我中学毕业四年了,老是一个人在家呆着,同学们都
有了工作,彼此都不太来往了。我妈妈管我可严呢,不许我出去跑,我没有伙伴,闷死了,
你不知道我多想和咱们这样的年轻人说说话呀。”
他带点诙谐地笑笑,“你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啊,今天我可见识了,你讲得真不错,能
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