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漂流记-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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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能找着清静地方谈一谈?”
“我们走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就在这里谈吧。他们并不要听我们说什么,只要看看你怎么张嘴,怎么眨眼就够了。”我很喜爱小蓝的爽直。
“好吧。”我也不便一定非找清静地方不可了。“你的父亲呢?”
“父亲是个新人物,至少是二十年前的新人物。二十年前他反对吃迷叶,现在他承袭了祖父的迷林。二十年前他提倡女权,现在他不许你进去,因为家中有妇女。祖父常说,将来我也是那样:少年的脾气喜新好奇,一到中年便回头看祖宗的遗法了。祖父一点外国事不懂,所以拿我们祖先遗传下来的规法当作处世的标准。父亲知道一些外国事,在他年青的时候,他要处处仿效外国人,现在他拿那些知识作为维持自己利益的工具。该用新方法的地方他使用新方法,不似祖父那样固执;但是这不过是处世方法上的运用,不是处世的宗旨的变动,在宗旨上父亲与祖父是完全相同的。”
我的眼闭上了;由这一片话的光亮里我看见一个社会变动的图画的轮廓。这轮廓的四外,也许是一片明霞,但是轮廓的形成线以内确是越来越黑。这团黑气是否再能与那段明霞联合成一片,由阴翳而光明,全看小蓝身上有没有一点有力的光色。我这样想,虽然我并不知道小蓝是何等的人物。
“你也吃迷叶?”我突然的问出来,好似我是抓住迷叶,拿它作一切病患的根源了,我并回答不出为什么这样想的理由。
“我也吃。”小蓝回答。
我心眼中的那张图画完全黑了,连半点光明也没有了。
“为什么?”我太不客气了——“请原谅我的这样爽直!”
“不吃它,我无法抵抗一切!”
“吃它便能敷衍一切?”
小蓝老大半天没言语。
“敷衍,是的!我到过外国,我明白一点世界大势。但是在不想解决任何的问题的民众中,敷衍;不敷衍怎能活着呢?”小蓝似笑非笑的说。
“个人的努力?”
“没用!这样多糊涂,老实,愚笨,可怜,贫苦,随遇而安,快活的民众;这么多只拿棍子,只抢迷叶与妇女的兵;这么多聪明,自私,近视,无耻,为自己有计划,对社会不关心的政客;个人的努力?自己的脑袋到底比别人的更值得关切一些!”
“多数的青年都这么思想吗?”我问。
“什么?青年?我们妖国里就没有青年!我们这里只有年纪的分别,设若年纪小些的就算青年,由这样青年变成的老人自然是老——”他大概是骂人呢,我记不得那原来的字了。“我们这里年纪小的人,有的脑子比我祖父的还要古老;有的比我父亲的心眼还要狭窄;有的——”
“环境不好也是不可忽略的事实,”我插嘴说:“我们不要太苛了。”
“环境不好是有恶影响的,可是从另一方面说,环境不好也正是使人们能醒悟的;青年总应当有些血性;可是我们的青年生下来便是半死的。他们不见着一点小便宜,还好;只要看见一个小钱的好处,他们的心便不跳了。平日他们看一切不合适;一看刻便宜,个人的利益,他们对什么也觉得顺眼了。”
“你太悲观了,原谅我这么说,你是个心里清楚而缺乏勇气的悲观者。你只将不屑于努力的理由作为判断别人的根据,因此你看一切是黑色的,是无望的;事实上或者未必如此。也许你换一个眼光去看,这个社会并不那么黑暗的可怕?”
“也许;我该把这个观察的工作留给你。你是远方来的人,或者看得比我更清楚更到家一些。”小蓝微微的笑了笑。
我们四围的人似乎已把我怎样张嘴,怎样眨眼看够了——看明白了没有还很可疑——他们开始看我那条破裤子了。得了,看吧…我还有许多许多问题要问小蓝,但是我的四围已经几乎没有一点空气了,我求小蓝给我找个住处。他也劝我到外国城去住,不过他的话说得非常有哲学味:“我不希望你真作那份观察的工作,因为我怕你的那点热心与期望全被浇灭了。不过,你一定主张在这里住,我确能给你找个地方。这个地方没有别的好处,他们不吃迷叶。”
“有地方住便不用说别的了,就请费心吧!”我算是打定了主意,决不到外国城去住。
第十四章 房东的女人们
我的房东是做过公使的。公使已死去好几年,公使太太除了上过外国之外,还有个特点——“我们不吃迷叶”,这句话她一天至少要说百十多次。不管房东是谁吧,我算达到爬墙的目的了。我好象小猫初次练习上房那么骄傲,到底我可以看看这四方房子里是怎样的布置了。
爬到半截,我心中有点打鼓了。我要说墙是在摇动,那算我说慌;随着手脚所触一劲儿落土,决一点不假。我心里说:这酥饽饽式的墙也许另有种作用。爬到墙头,要不是我眼晕,那必定是墙摇动呢。
房子原来没顶。下雨怎办呢?想不出,因而更愿意在这里住一往了。离墙头五尺来深有一层板子,板子中间有个大窟窿。
公使太太在这个窟窿中探着头招待我呢。公使太太的脸很大,眼睛很厉害,不过这不足使我害怕;那一脸白粉,虽然很厚,可是还露着上的细灰毛,像个满是白霜带着眼睛的老冬瓜,使我有点发怵。
“有什么行李就放在板子上吧。上面统归你用,不要到下面来。天一亮吃饭,天一黑吃饭,不要误了。我们不吃迷叶!拿房钱来!”公使太太确是懂得怎么办外交。
我把房钱付过。我有蓝蓝给我的那五百国魂,在裤兜里装着呢。
这倒省事:我自己就是行李,自要我有了地方住,什么也不必张心了。房子呢,就是一层板,四面墙,也用不着搬桌弄椅的捣乱。只要我不无心中由窟窿掉下去,大概便算天下太平。板子上的泥至少有二寸多厚,泥里发出来的味道,一点也不像公使家里所应有的。上面晒着,下面是臭泥,我只好还得上街去。我明白了为什么妖人都白天在街上过活了。
我还没动身,窟窿中爬出来了公使太太,还有着八个冬瓜脸的妇女。八位女子先爬出墙去,谁也没敢正眼看我。
末后,公使太太身在墙外,头在墙上发了话:“我们到外边去,晚上见!没有法子,公使死了,责任全放在我身上,我得替他看着这八个东西!没钱,没男子,一天到晚得看着这八个年青的小妖精!我们不吃迷叶!丈夫是公使,公使太太,到过外国,不吃迷叶,一天到晚得看着八个小狐妖!”
奇我希望公使太太快下去吧,不然这八位妇女在她口中不定变成什么呢!公使太太颇知趣,忽的一下不见了。
书我又掉在迷魂阵里。怎么一回事呢?八个女儿?八个小姑?八个妾?对了,八个妾。蓝蓝不许我上他家去,大概也因为这个。板子下面,没有光,没有空气,一个妖人,带着一群女妖(引用公使太太的官话——臭,乱,淫,丑)……我后悔了,这种家庭看与不看没什么重要。但是已交了房钱,况且,我到底得设法到下面去看看,不管是怎样的难堪。
她们都出去了,我是否应当现在就下去看看?不对,公使太太嘱咐我不要下去,偷偷的窥探是不光明的。正在这么犹豫,墙头上公使太太的头又回来了:“快出去,不要私自往下面看,不体面!”
我赶紧的爬下去。找谁去呢?只有小蓝可以谈一谈,虽然他是那么悲观。但是,上哪里去找他呢?他当然不会在家里;在街上找人和海里摸针大概一样的无望。我横着挤出了人群,从远处望望那条街。我看清楚:城的中间是贵族的住宅与政府机关,因为房子比左右的高着很多。越往两边去越低越破,一定是贫民的住处和小铺子。记清了这个大概就算认识妖城了。
正在这个当儿,从人群挤出十几个女的来。白脸的一定是女的,从远处我也能认清了。她们向着我来了。我心中有点不得劲:由公使太太与蓝蓝给我的印象,我以为此地的妇女必定是极服从,极老实,极不自由的。随便乱跑,像这十几个女的,一定不会是有规矩的。我初到此地,别叫人小看了我,我得小心着点。我想到这里,便开始要跑。“开始作观察的工作吗?”小蓝的声音。
我仔细一看,原来他在那群女郎的中间裹着呢。
我不用跑了。一展眼的工夫,我与小蓝被围在中间。
“来一个?”小蓝笑着说。眼睛向四围一转:“这是花,这是迷,比迷叶还迷的迷,这是星……”他把她们的名字都告诉给我,可是我记不全了。
第十五章 文化和雷声
迷过来向我挤了挤眼,我打了个冷战。我不知道怎样办好了:这群女子是干什么的,我不晓得。设若都是坏人,我初来此地,不应不爱惜名誉;设若她们都是好人,我不应得罪她们。说实话,我虽不是个恨恶妇女的人,可是我对女子似乎永远没什么好感。我总觉得女子的好擦粉是一种好作虚伪的表示。自然,我也见过不擦粉的女子,可是,她们不见得比别的女子少一点虚伪。这点心理并不使我对女子减少应有的敬礼,敬而远之是我对女性的态度。因此我不肯得罪了这群女郎。
小蓝似乎看出我的进退两难了。他闹着玩似的用手一推她们,“去!去!两个哲学家遇见就不再要你们了。”她们唧唧的笑了一阵,很知趣的挤入人群里去。我还是发愣。
“旧人物多娶妾,新人物多娶妻,我这厌旧恶新的人既不娶妻,又不纳妾,只是随便和女子游戏游戏。敷衍,还是敷衍。谁敢不敷衍女的呢?”
“这群女的似乎——”我不知道怎样说好。
“她们?似乎——”小蓝接过去:“似乎——是女子。压制她们也好,宠爱她们也好,尊敬她们也好,迷恋她们也好,豢养她们也好;这只随男人的思想而异,女子自己永远不改变。我的曾祖母擦粉,我的祖母擦粉,我的母亲擦粉,我的妹妹擦粉,这群女子擦粉,这群女子的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