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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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享尽荣华富贵,真没白活。”
这是后话。
酒过三巡,胡秉宸抓住叙旧时机,暗示了田放在武汉送给共产党的那部小电台,多少有点似是而非的胁迫。
放下酒杯,田放无言地沉思起来。方才还如早上八九点钟的向日葵,朝气蓬勃挺着的脖子,即刻就如傍晚六至八点的向日葵,心灰意懒地耷拉下来。
胡秉宸想:坏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田放才说:“小老弟,咱们自大学时代就兄弟般相处,在校足球队里我是中卫,你是前锋——一个少见的、几乎能把每一记妙传人球的主力锋线。因为你具备一个优秀前锋的素质:精神集中,严谨不苟,不言放弃,判断准确,临门冷静……同样,这种素质也适用你现在干的这个买卖。我是你球艺的忠实崇拜者,热爱你流畅简洁的盘带、鬼斧神工的过人、神来之笔的爆发、挟雷携电似的射门……可你刚才这么说话,是不是有点儿小瞧我了?
“几年不见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如果不是因为你一下火车就上厕所而后咱们走散,你可能就和我一起进了这个魔窟,我也可能和你一起听了那位记者的演讲而后去了延安,这真是谁也掌握不了的命运……用不着这样和我说话,也用不着提武汉的事,就是武汉那档子事,当时我也可以不做,对不对?
“如果把武汉那回事比做一场足球赛,我不过又当了一次中卫,小电台就是为你中传的一个球。不必多说了,你我角色早已注定,我会再给你一记妙传,但不是因为你的威胁,而是共产党的确比国民党好,也是我这个中场对这场球赛的最后贡献,因为我很快就会逃离这个魔窟……”
胡秉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并非因为认识了自己的轻薄,而是无言以对。他想起田放不知多少次的妙传和他平实的球风,如果说文如其人,那么一个人在足球场上的表现也可以说是艺如其人了。田放将“军统”电讯系统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胡秉宸,详细解释了“军统”侦测共产党的三个定向台:一个设在重庆,一个设在桂林,一个设在兰州,从这三个定向台的交叉点,可以测知中共指挥机关的活动地点和电讯联络情况,因为电讯系统的专业人员,只要一听无线电的发报手法就能区别敌我。这的确是一记绝版妙传,田放提供的情况无人可以做到,任何人提供的只能是残缺不全的局部。
一九四O年田放给胡秉宸的这记妙传以及他们这对优秀组合,对当时抗日、战争以至后来解放战争的胜利究竟起了多大作用,那就无人可以知晓了。
不久之后田放果然逃往美国,又于一九五二年极其不易地冲破美国移民局的阻挠,重返解放后的新中国,在胡秉宸麾下当了一名电讯专家,并在一九五七年被划为右派。
划为右派的田放,想起对他深有了解的胡秉宸,以为胡秉宸总可以对那些不实之词做个否定的证明。可是当他走到胡秉宸的家门前,正要举手敲门的时候,不知怎么想起了他们当年在大三元酒家的这场谈话。他放下了举着的手,转身离去。
作为田放的直接领导,胡秉宸自然审批过本单位的右振名单,在田放的名字上也曾有过瞬间的犹豫,但他终于什么也没有做,放过了那张名单。不能说胡秉宸恩将仇报不肯营救田放,作为一个“老共”,胡秉宸考虑到,即便田放逃过右派这一劫,还有“军统”那段历史呢?即便他胡秉宸能为他说清楚,他人又怎能放过并认为他说得足够清楚?再者,谁让他们是老同学,老朋友!如果他们刁;是老同学、老朋友可能还好说…‘些。谁让田放命中注定是他的中传?这场足球赛又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二十年后田放右派平反,当他们再见的时候,胡秉宸实实在在尝到了什么叫做“不屑一顾”的滋味。他们不但终止了优秀组合的关系,也从此断绝了一切尘缘。
根据田放提供的情况,胡秉宸又打通了几个有关的社会关系,便以胡宗南部工程师的身份为掩护,以购买同样机型看货为由,用了几个月时间,将“军统”设置在重庆的所有电台亲自跑了一遍。
这样危险的工作胡秉宸自然不能交给他人去办,而且这个艰巨的任务也只有他才能胜任。
正像恋爱初期他常对吴为说的那样:“……和你一样,我也喜欢‘献身’这个字眼儿,这是人类最可贵的精神之一。民意党人、十二月党人包括跟他们一起到西伯利亚去的妻子,还有那些辛亥革命的先驱,都应该说是献身的人。列宁把十二月党人说成是反动的、不科学的,很不公正。
“我有很多缺点,但决不逃避危险和困难,在过去那个历史条件下,我只能成为一个共产党员而不可能成为别的什么。如果在别的——比如现在这个历史条件下;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当然也不排除胡秉宸对冒险的偏爱。冒险似乎是他的一种天性,在冒险中他感到其乐无穷。
当年他和吴为无处可以幽会,不得不在小胡同里窜来窜去,不管天气多热,还得像地下党时期那样,用一顶帽子半遮着面孔,以免被人认出。可也会出其不意,把吴为猛然拖进一栋正在修建的大楼,在一根根水泥柱子的中间,抱住吴为狂吻一通。特别在美术馆两扇没有观众的画屏中间以及楼梯拐角处来个突然袭击,速战速决地印上一吻。他觉得这比正常状态下的接吻更让女人迷醉。
可是吴为却说:“不要以为你干得很好,人们会从画屏底下紧挨着的四条腿,立刻明白你在干什么。”
她总是这样大杀风景。
这些令他十分得意的小冒险,却让吴为委屈不已。难道他们只能在竖着一根根水泥柱子,满地是横七竖八的铁管子、碎砖头的工地上.偷偷摸摸谈情说爱吗?
胡秉宸甚至查看了“军统”设在嘉陵江南岸,与蒋介石的黄山别墅相距不远的一个重要侦测台。
陪同前去的小工程师战战兢兢地说:“那个地方非常机密,至今连美国人也没有进去过。”
胡秉宸说:“你看,我们买主当然要先看看样货才能购进是不是?再说胡宗南部也不是外人侦测台里装备着八十台美制收报机,日收报能力为六千份,可是那些报务人员消极怠工,每天只收三千份也就算了,收到后即送往市内“军统”总部破译。
在那次卷毯似的调查中,胡秉宸还发现,上清寺去化龙桥方向.沿嘉陵江左岸的岩石上,有一块极少被人光顾的平地,“军统”正是在那里设置了一个与敌伪挂钩的电台。为维护蒋介石“抗战领袖”的形象,即便在“军统”内部,那也是极少数人才知道的机密。任何与敌伪勾结的蛛丝马迹也不愿留给世人的蒋介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个叫做胡秉宸的人,在一个叫做田放的“军统”帮助下,破获了这个绝顶机密。其实胡秉宸早已超额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打道回府,可他还是决定一闯这个虎穴。
对胡秉宸来说,除共产党员的责任之外,输赢难卜的悬念也是魅力所在。
综观人间所有事物,都是冥冥中不知谁在操纵的游戏,结局往往出入意料,胜败由不得自己,也许该输的却赢了,该赢的却输了。
当他完成任务并怀着庆幸心理走出那个电台时,却迎头碰上胡秉安和“军统”一个主管电讯工作的高级官员。因为电台的某一机件运行出了故障,卖主胡秉安自然得承担售后服务的责任。
那一瞬间,胡秉宸想,他输了这场游戏。只有一件遗憾,就是他获得的这份情报就这样白白丢失了,连他本人怎样从地球上消失的地下党也未必知道,除此他连想也没有想过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人或物,比如说白帆。在这万古不灭的瞬间对峙中,胡秉宸的眼仁儿从黑色变为黄绿,又从黄绿变为铁灰,在这些颜色快速转换的同时、冷厉和狠断也同时注入他的双眼,他的灵魂也在此时缓缓升腾,最后凝炼为人之精华。不论对女人或是对革命事业来说,一个崭新的、魅力无边、光芒四射的胡秉宸,就在这一瞬创造出来,那正是信仰之魂造就出的人中精品。
此后,积胡秉宸一生的修炼、一生的功力,也没能超过这一刻的幻化。
如果说过去的胡秉宸只能用一个“俊美”了结,那么这个与死亡面对面的遭遇战,就为他进补了凛然、毅然、决然,他的面貌甚至精神,也在这一刻从俊美蜕变为英俊、坚卓。
这正是后来有个叫做吴为的女人迷恋的根本。
没想到,永远的对手胡秉安,却让给他一步活棋。他走过来对胡秉宸说:“看过设备了?希望没有什么大问题,现在我得先陪买主到现场看看,回头再听你的意见。”又转过身向“军统”那位主管电讯工作的官员介绍说,“这位是我的堂弟,电讯方面的专家,我把他请来看看.是想听听他的意见……他看过之后我心里就有底了。”
胡秉宸就举起手来向“军统”敬了一个军礼。“军统”看了看简直像双胞胎那样难分彼此的胡秉安和胡秉宸,将信将疑,胡秉安怎么能把堂弟请到这样一个非同小可之地?他知道胡秉安不过是个商人,商人并不知道这一处电台的真正用途,再说他也不能不相信与他有长期合作关系并给过他许多“好处”的胡秉安。最后想到,除了胡秉安,外人哪儿知道这一处诡秘之地?胡秉宸不是胡秉安招来的又能是谁?只好对胡秉宸来此察看设备的理由不再怀疑。
陪同胡秉宸前来的小工程师更是摸不着头脑,明知有误也明哲保身不肯多说,恨不得尽快了结这悬系一线的局面。
当他们走近并互相拍打着彼此膀子的时候,胡秉宸发现自己竟比不上胡秉安的那份从容。他不得不佩服胡秉安的应变能力,当然也就是不得不佩服胡家男儿的能力。可以说他们二人的表现都无愧于胡家男儿,除了胡家男儿,谁能将这个场面应对得如此大放异彩?
对这个逆转,胡秉宸并没有多少感激之情,更多的感觉是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