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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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么找到解放军负责人的?”除了吴为,几十年来从未有人问过胡秉宸;他是如何完成这个任务的。
胡秉宸回答说:“那还不容易,哪儿有电话线哪儿就有级别比较高的领导人。我顺着电话线走,一找就找到那个团的团长……”这让吴为更加敬仰不已。
只有她那样的脑袋,才会问出如此幼稚的问题。她怎么不问问胡秉宸,在与死亡的多年周旋中,他是否感到过艰难,感到过孤独,感到过孤掌难鸣?是否有过被遗忘的伤感?……
而后胡秉宸来到地下市委指定地点,与其他地下工作同志会合,从此地下工作转到地上,地下党以及胡秉宸的地下工作岁月,至此成为历史。
胡秉宸也就带领手下人马,担当起保卫新上海的任务。
不久之后,应变任务渐渐减少,接收工作走向正规,胡秉宸领导的地下武装也就完成了历史任务。他们摘下了臂上的袖标,交出了自己的枪支。
其时百废待兴,上级领导不分昼夜地异常繁忙。说起来让人难以置信,他们像是忘记了这样一位得力干部和他手下的核心成员,任他们撂在那里,不说安排任务,就连一个前进方向也不曾指引。
屡建奇功、艰苦卓绝、长期工作地下的胡秉宸及他领导的核心成员,此时却不知如何插进地上那支排得密密实实、浩浩荡荡、滚滚向前的队伍了。
前不久还是“天将降大任于斯”的胡秉宸,满腔的革命热情和满身的革命能力也就不知如何发挥,只好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悬挂在了半空。
好在胡秉宸既是顽强的也是机动灵活的,自力更生地把自己和手下人放在了某个岗位上。
从胡秉宸的安排就知道,他对“形式”的意义了解颇深。好比行头,从来不是细枝末节。地下时期越隐蔽越好,顶好比老百姓还老百姓;如今转向地上,就得让人一眼看出是共产党,而且是颇有来头的共产党。
但是被革命搁置一旁的胡秉宸无处去领解放军军装,只好弄来一堆国民党军装,撕下领章、肩章,要大家(包括他自己)各找一套合身的穿上,——尽管那套不伦不类的军装使他们看上去很像国民党俘虏或起义部队。当胡秉宸将国民党军装这样改头换面的时候,真有点虎落平阳的悲凉,他是干这种事的人吗?
即便穿着那套改头换面的“军装”,胡秉宸仍然显得英姿勃勃,就像他常说的那样,“不论处于何等艰难境地,自己不能先垮。只要自己不垮,最后总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然后就领着这支奇装异服的队伍,向一家大饭店奔去。
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上级领导正在那里召集接管干部会议。他们是不是接管干部?没人明确。可是他想,不管是不是,反正去定了,如果他们再不记着自己,怕是没有人会记着了。
大饭店在旧日的上海非常著名,曾几何时,那里正是胡秉宸与表姐绿云一夜销魂之地。唉,想想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
7
表姐绿云,本是胡秉宸最看不起的、二房那位胡秉安的未婚妻。胡秉宸从没想要挖胡秉安的墙脚,更何况胡秉安对他还有救命之恩。
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几年前,胡秉宸奉上级之命前往上海,动员一位与胡氏家族有着密切关系,又在社会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支持革命,上海之行自然落脚在姨父家里。
约会那天,胡秉宸请表姐绿云陪同前往。
虽然女人常常被社会和男人视为祸水,就连开明如胡秉宸者,与吴为婚后一旦发起威来,也会对吴为发出这样的千古指责。可是女人往往又是革命活动的最佳掩体,好比很多革命者都会有个假太太,有时还会弄假成真,从革命同志变为革命伴侣。
进入那栋花园洋房之前,胡秉宸再次留意了周围的情况。进入花园洋房之后,除了玄关那里坐着一个黑头黑脸的男人,没有其他异常,但他还是警惕有加。好在约会之前早已来此观察多次,知道二楼阳台下就是花园后门,后门又通向四通八达的小街。
刚坐下不久,突然外面有个女人喊“冲茶厂黑头黑脸的男人立刻闯丁进来,按着腰上的大板带,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胡秉宸也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绿云表姐就像训练有素的地下工作者,马上靠在胡秉宸肩上,莺声燕语道:“四爹爹哎,我们下个月八号就要订婚丁,你一定要来参加我的订婚式哦!”事后回想起来,连胡秉宸都怀疑,画画的表姐果真只是个画家吗?
四爹爹一脸茫然,绿云的未婚夫明明是胡秉安,转眼之间怎么就变成了胡秉宸?不过到底是场面上的人,忙说:“恭喜,恭喜。一定要去的,一定要去的。”又转过脸去对那黑头黑脸的人说,“这里没你什么事,下去吧,没人唤你不要上来。”看上去像是四爹爹的保镖。
回家路上,表姐偏着头斜睨着胡秉宸说:“说吧,怎么谢我?”偏偏不是一柄在握、满眼阴气,两片眼皮刀片似的夹着他,从此就得如履薄冰,天天想辙。
表姐的话让他不无眷恋地想起多年弃而不归的旧时家园,以及胡家女人可人又可意的大家风范。换了白帆,绝对不是这句台词。胡秉宸立刻知道,对于他的上海之行,不必费尽心机地再想托词,只须按照表姐这个调子继续周旋就是。他垂下头,从表姐敞得很开的西式领口处,瞥见一道纵深走向的凹处。他的思绪随着那道纵深走向的凹处继续深入,一时竟没有应答。表姐绿云轻推他一下,这才偃旗息鼓停止他的追击。对着谈不上沉鱼落雁,一颦一笑间却风情流溢的表姐,他不禁将假就假地对她耳语道:“此情此意,怎一个谢字了得?”这句话,要说说得妙,也是真妙;要说说得不妙,也是真不妙。两个人突然就有点尴尬。
尴尬只是一瞬间的事。尤其那个时代,就连党内,指手画脚他人私生活的也不多见,何况是在一个上上下下、前后左右鞭长莫及的地方。
胡秉宸不知不觉就循着老路,找回自小就熟悉却又久违的关于女人的感觉,重新进入他们那个阶层的情爱程序,略为不同的是他陷入了真爱。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表姐看上去很像四十年代著名化妆品“蝶霜”的那位形象大使,后来嫁给梁实秋的广告明星韩青菁女士,说她们是孪生姐妹也有人信。
那一次,胡秉宸在上海的停留并不很久,就在那不多的日子里,他似乎补足了几年的亏空,重又恢复为至情至性的胡秉宸,却又不是从前的简单拷贝,就像一棵经过多次四季轮回的树,树倒还是那棵树,到底已经不同。应该说,他已经是个更加成熟的情爱消费者。
他们常常出人不论当时还是二十世纪末都得归人时尚消费的咖啡馆,尤其到了二十世纪末的中国,不但时尚,甚至隆重得像是洋化洗礼。胡秉宸回避了位于北四川路和窦乐安路交叉处的“公啡咖啡馆”,那里是地下党的一个活动点,连后来被称作文化革命旗手的鲁迅先生也常在那里抛头露面,很招人眼,于公于私都不方便。他选择的,大都是文化人和进步人土不常光顾的咖啡馆。
或在夜幕下紧紧偎依着,漫步在人们至今引以为荣,以为有了它就能和巴黎一脉相通的梧桐树下;或到霞飞路国泰电影院,观看首轮好莱坞的煽情电影……
谁也想不到,他的最爱是愚园路口百乐门舞厅,明知那是对美国方式因陋就简的模仿,但一进门厅就身不由已。一路蜿蜒曲折、交错而去的灯光,并不急于诱人坠人柔靡,暗金色的沉滞背景,无处不在地应允着对斑斓的调和。
当胡秉宸拥着表姐绿云丰腴的肢体,踏着“香槟酒,满场飞,钗光鬓影晃来回,你徘徊我也徘徊,害得我今晚不得安睡。他们跳我也会,跳得比他们更够味……”或“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乎;酒不醉人人自醉……”的节拍,在底部装有五彩射灯的玻璃地板上滑来荡去的时候,犹如两条多姿多彩、游浮在水晶宫里的热带鱼,那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但他并没有忘记革命,也没有忘记他此行的使命,他只是醉了。沉醉是灵与肉的一种短时、自由自在的轻飚,那一会儿什么也不必想,什么也不必承担,一切暂且远离……远离并不等于消失,就像是沉积在杯底的香茗,那杯茶的味道何如,还得由它决定。
舞过之后他们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一家大饭店,在号码412的房间一夜销魂。胡秉宸一生见识过的女人不少,抛开初到延安一见钟情的四川美人,不论他的第一任妻子白帆还是第二任妻子吴为,都不能与表姐绿云同日而语。不同的女人就像不同晶牌的咖啡,差别之微妙除非品尝无可言喻,绝不可仅以“咖啡”统而言之。好比与白帆,那是性力的拼搏、较量,直到最后在酣畅的高潮中同归于尽。而吴为在床上的表现则是阴阳怪气、云山雾罩、真真假假,让他不知所云。不论哪一个,只能满足他的一部分。和表姐绿云,那是世界上的惟一一把钥匙对世界上的惟、一把锁,这把惟一的钥匙和惟一的锁,在欲火的冶炼中熔化,而后又凝成一坨铁锭,再也分不清哪儿是钥匙哪儿是锁。
离开上海时,看着表姐绿云越来越远的曼妙身影,胡秉宸决心结束与白帆那个仅仅是生理层面的组合。
即便重又回到时刻面对生死之择的重庆,胡秉宸也不能忘情和表姐绿云的那些夜晚,作为一个老谋深算的资深地下工作者,甚至随身携带表姐绿云一百多幅玉照,返回重庆那个多事之家。直到那时,已经不老不少的革命者胡秉宸,还保留着一块自留地;仍然把男女之间那点子事与婚姻质量以及浪漫情怀扯在一起。
正像本书第一部中所说,吴为总是把男人的职业和他们本人混为一谈,把会唱两句歌、叫做歌唱家的那种人当做音乐,把写了那么几笔、出版了几本书叫做作家的那种人当做文学,把子过革命、到过革命根据地的那种人当做革命……
吴为则既热爱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