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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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有必要把顾秋水和叶莲子对吴为的描绘做个对比。
顾秋水对叶莲子说:“你看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活像两颗小黑豆。”
叶莲子说:“像黑宝石。”这个通俗的比喻,肯定来自流行的白话小说,还不如木匠儿子那个“黑豆”的比喻,像迎面砸来一大块肥沃的黑土地上的泥巴。这样一比,就看出胡秉宸的阳春白雪,顾秋水和叶莲子的下里巴人。
胡秉宸的心因这温润如玉的女儿的到来变得善良而宽容。他不再纠缠白帆生的那个儿子是不是他的种,想起白帆那可怜的、底气不足的辩白,他甚至有些怜悯。当然,他也万万没想到可怜的白帆,在他日后提出离婚时,稳操他急迫求离的心理,与当年判若两人地说:“经过回忆和扳着指头细算,你还得承认他是你的儿子吧。再说我才睡过几个男人,吴为睡过的男人又有多少?”
在男人眼里,女人大致分作三类:母亲是神圣的,几乎与他们心中的“女”字无关;妻子和情人总是有缺陷的(不是缺点),即便占尽天下女人,也不能弥补男人对女人全方位的需求;惟有女儿才是男人心目中比妻子、情人都完美的,无可挑剔、绝无缺陷的女人,是世界上最让他们引以自豪的女人。而血缘的承袭又无时不在提醒他们,这个再优秀不过的女人,只能是他们的女儿。
但女儿到底还是女人。在远古时期,在人类还没有接受文明的教化之前,女儿和女人的界限是没有的,界限只是在人类不断进化后才渐渐形成并被人们所遵循。
虽然时间和空间的跨度那样宏阔,但谁能说清,从远古时期传递下来的某种信息已全然泯灭?
女儿是男人潜意识里的第一情人。
到了后来,一旦女朋友们就婚姻大事征询吴为的意见,她最关心的就是男方结没结过婚,有没有孩子,男孩还是女孩。如果是女孩,不由分说,她马上跳起来反对:“不行,不行,赶快打住,将来的日子一定好过不了。”至于儿子,不过是男人的历史情结,肩负着延续家族历史的使命,对待儿子就像对待历史教科书。历史教科书是绝对不可或缺的,然而,可曾有人为一本历史教科书神魂颠倒?胡秉宸一生爱过不少女人,就是把吴为算上,也从来没有超越过他对芙蓉的爱。就像吴为一生爱过不少男人,可是从来来不能超越她对叶莲子的爱一样。尽管这是两种不能类比的爱。
如果他和吴为热恋时由芙蓉出来阻止,白帆根本用不着那样大动干戈。
他们结婚后,芙蓉似乎接过了白帆的接力棒,在胡秉宸那些战友中走家串户:把当初反对胡秉宸离婚而后已然瓦解、罢休的队伍,重又黏合起来。
吴为知道这个结子结在了哪儿。
那一年远在国外访问,一位陪她购物的华裔作家对她说:“……真是可怜天下女人心,你如此费心为你先生的千金购买礼物图的是什么?又能得到什么回报?我有幸会见过你先生的千金,对我们这些毫不相干、初次会面的人,她都不遗余力地编派你,在她眼里你实在连……连娼妓都不如……”她看看吴为手里的大包小包,接着说,“这日子该是相当艰难的吧?”
她连忙打断那位女士的话,打肿脸充胖子地说:“她其实对我不错,我们还是朋友呢。”心里却凉凉地想,和胡秉宸共同生活的艰难,果然是无望改变了。
她当然知道,和文学毫无关系的芙蓉,是通过什么渠道与这些人会见的,不由得心里对芙蓉那位情人讨饶:“这真是天大的冤枉,那天保姆回去撞见你们在床上,真是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啊!”
那时胡秉宸和吴为结婚不久,借住的是朋友两间房子,所以还没有条件为芙蓉准备一个房间。吴为陪胡秉宸住院的时候,胡秉宸把钥匙交给了芙蓉和她的情人,也没有向她打个招呼。如果告诉她房子由芙蓉和她情人暂住几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保姆回去给胡秉宸熬鸡汤,而是让保姆到叶莲子那里去熬。从那以后,芙蓉对她就势不两立了。她不得不但起这个天大的仇恨,可她也不能向芙蓉解释,越解释就越糟。
难怪胡秉宸出院后他们回到家里,只见她的照片被芙蓉一张张倒扣着。
葡萄酒瓶也摔碎在地板上。暗红色的葡萄酒液,像陈旧干结的血迹满地铺开。散撒在地板中央的酒瓶碎片,像一只只冷眼,分毫不会放过地窥视着她。那一摊酒瓶碎片,还有那陈旧干结、暗血似的葡萄酒,像预示着她将在一所老宅子中如那瓶酒一样躺倒、断碎,她的血也将这样在地面上暗结,吴为禁不住惊骇地战栗起来。
芙蓉和情人用过的避孕套,也一个个散放在厕所的台子上。床单上、躺椅的罩单上,都印着一摊摊爱的印溃……让吴为想起契诃夫的一则创作手记:一位军官太太洗澡,让军官的勤务兵给她搓背,绝对谈不上诱惑,而是根本没把那个勤务兵当人,更没有当男人。那轻蔑该是何等深刻。
同样,这些用过的、公然摆放在台子上的避孕套,也绝对不能说是芙蓉的不检点,那是芙蓉有意掴在她脸上的耳光。芙蓉当然是有资格在她脸上这样掴耳光的。二十多年来,芙蓉只对那个有妇之夫从一而终,可能还要这样过一辈子。而吴为呢?不但离婚、结婚地折腾来、折腾去,还有一个私生子。按照白帆和她那个集团军八十年代初在某次省级干部会议上散发的、揭发吴为丑行的材料所指,吴为先后和八个男人上过床。
保姆还撂了耙子,对吴为说:“阿姨,我可不伺候这个。”
她不得不一一捡起芙蓉和情人用过的避孕套,并卷起那床单和罩单扔掉。
与胡秉宸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第一个早晨,吴为还没有从第一件措手不及的事情中回过神来,胡秉宸又没头没脑地对吴为说:“你得好好报答芙蓉。”
好像他们的婚姻是他赏给她的,不但是他赏给她的,还是他和芙蓉一起赏给她的。
他是不是把芙蓉当年的帮助变成了一笔高利贷?这笔高利贷,早就让他一分不饶地索回。不但索回,还做了一笔她永远不能还清的假账。尔后,她一生都得背着这笔无法还清的高利贷,并且被它逼进欠债的死角,这笔假账对她,可不就是一个不着痕迹的冷面杀手?
吴为结结巴巴地说:“我从没忘记过一个帮助我的人。”她感到了自己的卑微,既不能像胡秉宸这样理直气壮地说“你得好好报答禅月厂又不能无私高尚到不这样思想。
对禅月那种信奉“永远不向任何人屈服,永远昂着高贵的头颅”的人来说,自己母亲却为一个出卖过她的男人,这样自轻自贱、忍辱苟求,实在太让她丢脸了。她虽怒其不醒、哀其不幸,但还是忠心耿耿为这个她所轻蔑的爱情奔波。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为防备白帆和胡秉宸那些对手的暗算,禅月一直为逃避在外的胡秉宸传递着他给吴为的几百封信件。风里雨里,只要收到,从没过日地骑车从学校赶回家。有一次甚至出了车祸,因雪地上刹车不灵让另一辆自行车挂上,拖出十几米远,好在后面没有汽车。
按照胡秉宸索取回报的原则,比之芙蓉的帮助,根本反对这场爱情的禅月,是不是更应该得到他的报答?
吴为一直留着禅月十六岁上写给她的那封信。妈妈:
……世界上就没有什么真正伟大的爱,那是“天方夜谭”,是幻想,人活着多半是互相利用。“有人要享乐就需要别人痛苦,什么道德、良心、诚实、谦虚都是假的,是互相争夺的手段。”这是存在主义,可是不无道理。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一切事情都会终止,妈妈,我恳求您这件事不要继续下去了,事情结束得越早越好,这样也许还会给双方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如果事情到了非结束不可的时候再结束,那么大家的痛苦还不知会增加多少倍。妈妈,您是大善良了,不愿伤害一个人,即使是伤害过您的人。正是因为这样,妈妈呀,您才受了这样多的苦难……
记得吗,蒲宁引用过的一句《圣经》上的话?你必须忘记你的痛楚,就是想起,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
“即使是伤害过您的人”,当然是指胡秉宸为了保全自己,和白帆联手写给吴为那封信。
禅月老说:“妈,那封信怎么写的您都忘了吧,我倒替您背下来了。吴为同志:我们(我和老胡)认真并关切地研究了你的信,作为年长的共产党人,我们愿以坦率的态度指出,这种感情不仅是不正常的,而且是没有结果的,热切希望你正视现实。白帆。
“信纸上方还有这位胡某人的眉批:‘正面教育,又有节制,给她自己下台阶,不要出意外,女同志容易出意外。’他是关心您吗?他是怕您出事儿,追根儿追到他的头上。听着,下面还有他的附笔,吴为同志:你自己塑造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意境,又自己在里面扮演了一个多愁善感的角色,沉溺在里面出不来了。这是资产阶级的感情游戏,不是无产阶级思想,你甚至投有想到这是多么危险。我要给你泼出一大盆冷水,就近来谈一次,不要再写信了。胡秉宸附笔。’他这个始乱终弃者,比受害者白帆还来劲。”
吴为替胡秉宸辩解道:“这也可以理解,我犯过那么严重的男女关系错误,他怎么敢轻易爱上我?”“您从没想过,当您还是他手下小职员的时候和您当了作家之后,他对您的态度有什么不同吗?”
“我还没当作家以前,他还不了解我,不知道我的价值,不知道我值不值得爱。”
“难道一个人的价值,只有在得到社会承认以后才存在吗?!妈,您怎么像个奴才一样?他和您的关系不平等,您没觉出来吗?”
茹风对此更是激愤:“胡秉宸的感情和你的感情有本质的不同,爱情对你是一种奉献,是至上的一件事,如此你的良心才会安宁。于他则是享乐的源泉,所以他总是留一手……能想到对女人责任的男人不多,地位越高的男人越是这样。老百姓的男人还好一些,至少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