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学生三部曲-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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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的时候,头顶压得扁扁的,头发全贴在头上,难看死了。”
庄庆觉得自己就要站起来走开去,或者狠狠踢碎一块隔音玻璃了。她听着这些话,有种被侮辱的恼怒和伤心,但她却把手支在下巴上,脸上放着随大流的笑容,看上去就像在听件毫不动心的事情。
语音室的门突然被推开,门口站着女军官,其中一个人问:“潘莉莉同学是在这儿吗?”
潘莉莉脸刷地红起来,她嘀咕了一声:“我怎么像杨白劳一样了?”扯下耳机站起来,急急地吩咐站在桌前的同学,“帮我挡着点,挡着点。”一边猫着腰,跌跌撞撞跨过几排凳子,跑到教室后门,逃了出去。
英文老师引着女军官走过去,女生们大笑着告诉她们,潘莉莉上厕所去了。
女军官就站在庄庆的桌前,起先她们还想等等潘莉莉,那个梳独辫的问厕所不远吧?有人捂着嘴咕咕地笑,有人忍着笑说潘莉莉今天拉肚子了,有一会儿等的。
庄庆握着铅笔漫无目的地在纸上勾着,她从眼角看到一片黄绿呢的颜色,她还从来没这么近地看过军服的颜色,这颜色好像包含了一种奉献而被人需要的生活,但她不敢认认真真地去看看它。她闻到女军官军服里散发出来的气味,一种呢料的气味还有女人温暖的体味还有很淡的青草香型的肥皂味。那一种陌生而沉重的,是军服特殊的气味,它们笼罩着庄庆,她恍然觉得自己正在抬起头,看到了女军官的眼睛,那眼睛审视着她,看她是否在气质上具备军人的素质。(十九颗星)里说,那最重要的,便是忘我和勇猛。自己直直地站着像接受沐浴一样接受那眼光的审视,心里满是参与的模糊的希望和准备欢呼的紧张愉快。自己在说:“如果行,我要去。”身体深处滋长起一种奇异的东西,明朗而坚强。
然而,事实上,庄庆的确感到了女军官的眼光。它们热烘烘地停留在她左颊上,探寻着答案,她们以为她会转过头来回答她们的疑问而且帮助她们。而她却从书包里取出一盒用得很旧的磁带,关掉听音,把磁带放到录音机里。庄庆故意把耳机弄得哗哗响,在响声里她听见头顶上有人轻轻叫她:“同学,潘莉莉——”但她已经抢在无法不回答前头,装作浑然不觉,把耳机套上耳朵。耳机里面,一片大海涛声,伴着重重的鼓声,海鸥乔纳森的祈祷歌就要开始了,弦乐已经像大鸟翅膀的阴影一样四下散开,钢琴长啸。有厚厚的男人声音用英文朗诵:孤独的想飞得很高很远的海鸥乔纳森在不想飞而且嘲笑飞的同伴中感到孤独,它飞在广旷的天空里,向上帝祈祷,诉说着它的孤独。那音乐衬着那厚厚的沙哑的声音,温暖宽广。鼓越敲越重了,越敲越重了,庄庆拧大音量,耳道好像变成了共鸣箱,耳机震得嗡嗡直响。
眼角那一片黄绿呢晃动着不见了。
海鸥乔纳森在祈祷,悲壮、不宁、凄凉但不纤细,祈祷飞,倾诉梦境,我梦想,我梦想倾诉于大海波涛上,悲壮里有了一些辉煌。里面夹着突然爆发出的一阵欢笑。潘莉莉挂着那么一种笑容进来了,那么一种被追赶的骄傲和不屑。鼓沉重地敲着,钢琴沉重不屈地跟着。庄庆心绪恶劣地看着潘莉莉那样侮辱了她不死的梦想,但她脸上还是笑着,那笑容有点累,却和班上帮潘莉莉成功地躲过一场动员的人们没太大的不同。
庄庆的眼睛变得十分阴沉,她看到曾惠在对她转过脸来,连忙埋下眼睛。她的一半正在鞭打着她的另一半,她痛切地感到她甚至不如曾惠。
磁带已经很旧了,耳机里绵绵不绝地响着沙沙声,但这是庄庆用得最久的磁带了,别的磁带一拿来喜欢得像疯了一样,但不久就不愿意再听了,唯有这一盒带,从一个访问学者那儿翻录来,每次听都心里胀疼,但却时时想起它来。海鸥乔纳森在发问:上帝,哪儿是我的道路,我需要,我渴望,我要知道哪儿是我的道路。海鸥乔纳森飞了,飞得很远,孤独地看着天空,那孤独的天空。孤独地看着夜晚,那孤独的夜晚。
也许在庆不得不孤独。她不仅想飞,而且不敢表示想飞,所以她不属于任何方面。她总被这两股力量撕扯得踉踉跄跄,痛苦万状。她追求着最纯净的东西,但又不能抹净别的色彩,她时而灿烂时而暗淡,时而勃发时而萎靡。大人们常带着“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慨然表情轻抚十七岁的孤独和阴郁心情。然而庄庆感到的孤独,也许是童话般简单而深刻的。
第二节课一结束,门又被推开,一个胖胖的夫人边找边叫:“莉莉,潘莉莉!”眼镜架挂在胸前,碰得扣子咯啦啦地响。潘莉莉举起手来示意,胖夫人挤过来,劈头就问:“你怎么说?”
“我说我愿意去!”潘莉莉拖长声音。
“Stupid”胖夫人脸一沉,潘莉莉吃吃笑起来,“你当真的?”
胖夫人钟爱地向潘莉莉摇头:“你吓妈妈一跳!那种学校那种地方无论如何去不得的噢!考上外院,还要有把握不到外地去。那种苦吃起来是一生一世。妈妈也是大学毕业,知道厉害的。”
英文老师走过来,做出一个微笑:“潘莉莉的妈妈吗?”
潘莉莉把手挎在妈妈手臂里点点头。
英文老师点点头:“你女儿是 Top Student啊。”
胖夫人抿住嘴笑了:“所以凡事要考虑到将来啊。好的开端应该有好的结局才是。”
庄庆收掉磁带,站起来走了。
整个周五庄庆都把自己罩在孤独的大雾里,每当这时她便想起宁歌,想起宁歌那时厌倦地看着自己问长问短的那种眼神,她也开始体会这种心情了。只是她时时好像是分裂的,躯体照样的上课下课,乘没有老师的时候和同学们一块到散着干草芳香的草坪上去打滚。有时她惊奇地听着响亮的笑声从自己咧开的嘴里流出,完全像别人形容的那种像一条欢快小溪的少女欢笑。她能和馋得半夜都要撬饼干箱的方欣欣抢汤里的鱼丸子,同时内心一片愁云惨雾。
这天是周六,是寄宿学校最快乐的日子,种种自己不喜欢的事都像到达的行李一样可以重重往旁边一扔。星期六总有自己喜欢的饭菜,对十七岁的女孩来说,喜欢吃的东西是和美貌、学历一样重要的珍宝,只不过不好意思说出口笑了。星期六是充满自己设计的重重希望的日子,太阳好风好,公共汽车虽然挤得肋骨发疼也是有趣的,而且还有一个不用上学的星期天。走廊里奔进奔出的女生们都过节一般地欢欣,下午没课的人提着大包小包一星期换下来的脏衣服,高声招呼着同伴回家;下午有课的班级在寝室里按耐着午休,把门碰得山响表示抗议。
庄庆下午没课,她说这星期不回家,说完就背着书包走出寝室。春天的中午阳光灿烂,学校的小树林里绿了一冬的灌木,反而承受不住阳光,静静地落下疲倦不堪的绿叶子。这是种奇怪的树,绿完夏天、秋天和冬天,在春天第一批小而坚硬的花就要吐蕊的时候,它开始落叶。庄庆每次看到它落树叶,都觉得那些树叶像在黎明前死去的中锋。
小树林前就是那个灰色的古堡塔。古堡塔城墙般的平顶上嵌着很白的厚厚的砖头。圆圆的塔身只有几扇狭小的百叶窗,百叶窗关得很死,明亮透明的春田阳光把上面厚厚的尘砾照得清清楚楚。庄庆一直不明白学校为什么要造这样的塔,而且总是把它拦在一圈楼花的铁栅栏里。铁栅栏漆得乌黑发亮,却围着尘砾扑扑的古堡。她问了潘莉莉和徐亮,她们都是在这儿读初中的,可她们也不知道。
这儿便是庄庆的秘密领地,她甚至搬了一些断砖头来放在特别湿软的地上,建筑了一条红砖的小路。断了的红砖碗碗蜒蜒向深处去,乍一看很像森林里的红毒蘑菇。
她跳过红砖来到一块高起的空地上,那儿很干燥,奇迹般地有束阳光照在那儿,那儿的绿草已经抬起脑袋来了。她铺好一张报纸坐下。四周的寂静立即悄悄围过来,像张温厚的大披肩披在她的肩上。在庆听见腕上的手表嚼呼啦啦地走。那块精巧的小表是她顺利考上高中,母亲给她买的昂贵的纪念品。为了她考进女中,母亲那一晚上在家里难得来的客人面前容光焕发了几个小时。当有她看重的客人在的时候,母亲优雅,母亲温馨得体,母亲的眼神像爆竹一样灼亮而且充满寻常不见的教养的较力,母亲像在光线不好的厨房里突然被仔仔细细擦得雪亮的不锈钢拌盆。而庄庆则一声不吭也不看母亲,她心里感到侮辱,她像珍奇动物大熊猫。那时她心里充满对龙中刻骨的仇恨,她一直觉得是龙中杀了她最好的朋友宁田。此刻,庄庆心里涌着焦灼和忧伤,从宁田以后,到金剑党大侠客般的剑胆琴心,大打出手;到现在,她心里常有一种惊回首慌忙四顾的感觉,生怕在身边又少了一个孤独到死无助到死的朋友,她常一边大声欢笑一边用优伤的眼睛打量别人,用眼光把别人脸上可能藏着的每一点忧伤从暗处从眼角里掏出来,以自己的金剑去帮助他们。她从来没打过架却能勇猛地拳脚相加,因为她那时脑子里只留下一个宁歌的影子。她好像是在保护宁歌。古堡塔渐渐沐满阳光,在阳光里它显得十分宁静诡奇。远远的林荫道上传来回家的同学的说笑。庆庆问自己,有谁知道这说笑的都是心里一片灿烂光明的人呢?宁田最后看她的时候,也笑得如明镜一般。
今天是四日,每个月的四日,庄庆都到这里来给宁歌烧一张歌片,宁歌喜欢唱歌,喜欢弹吉他,庄庆在没有什么办法纪念宁歌、与宁歌沟通的时候,用了早已在城市里,在中学生中废弃的迷信仪式:烧纸。
庆庆拿出火柴来,燃烧她猜测宁歌会喜欢的一支歌:(我们是一群迷路的孩子)。她把纸叠成一个小船,在幼儿园里庄庆是做纸工的好手,直到今天,小船的翻板还做得硬挺贴切。甲板上能看见一句歌词:我们是一群迷路的孩子。庄庆找来落叶,春天的落叶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