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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山河策-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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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愍帝元熙十一年秋,公子怀璧以在凉州通敌的云梦人逃到了邻国为由,以虎贲卫都统领云渊为主将、羽卫上将军奚子楚为副将,提五千铁骑和三万步兵,进逼梁国边境,二十日内连拔三十城,直逼阳谷关,北方诸侯震惊。

黑云沉沉压在头顶,和地上的火光交映。千万道羽箭拖曳着火舌,一轮又一轮呼啸着掠过天空,狂风暴雨一般扑进城去,将阳谷关淹没在一片火光中。城墙、关外一片浓烟滚滚,夹杂着尸体皮肉焦灼的气味,士兵冲锋攻城的呼喊、兵器砍斫的碰撞声和哀嚎声融成一片。

巍峨的阳谷关五百年来雄踞在这西北旷野之上,城高七丈三,宽一丈六,瓮城设暗箭机关,号称固若金汤。阳谷关后一百二十里,就是梁国国都大梁城;攻破阳谷关,就等于打开了梁国的门户。

七丈高的城墙下,黑色的铁甲军团一轮轮冲向阳谷雄关,就像汹涌的波涛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礁岩。虎贲卫的石炮携着熊熊的火光,呼啸着飞向宛城固若金汤的大门,千钧般的力量让大地为之颤抖。城墙上冒着烟的箭垛、碎石和战士来不及收拾的残破的肢体到处可见。

远处观战的将军看着梁国士兵一波倒下去,又有下一波冲上来,忍不住摇头慨叹:“想不到梁国人如此骁勇!”

“将军,将军!”一名传令官飞马来报,“梁国人,梁国人退了!”

退了?明明正在拼死相持,怎么退了?

将军策马奔上高处,远远望去,果然,被黑甲军团围在正中的梁国军队渐渐缩小,退潮一样往城中退去;黑甲军团则如升潮,蜂拥向着雄关汇集。

已经和虎贲卫僵持了数日的梁国人,怎么会突然撤军?

一阵风沙扫过天地,高高矗立的阳谷关一片寂静,仿佛成了一座空城。突然间,“咔咔”的声音像从地底发出,阳谷关高高城墙之上,天降一般凭空出现两队身披重甲的武士,战成四排、分为两组,与普通弓弩手并无不同,只是那弩比普通弓弩长出一尺,箭也长出九寸、粗了一倍。武士上弓、发射,两组轮换,上弓、发射,弓箭呼啸,像焠了剧毒的巨大毒蝗,蜂拥着铺天盖地破空而来——

“那是,那是……”

“……千丈弩,千丈弩啊!”

今年的雪,居然不到十月就下了起来。

夜色已深,雪势小了下来。幽幽的琴声奏着一曲古调,潜入夜色,留下悠悠一片清寒。飘飘渺渺的细雪,静静地落在窗前几株横斜的梅花树,雪声瑟瑟,像一副淡墨山水的留白。

一双柔软的手轻轻从琐窗探出去,那素白柔美的颜色,像是要融化在一片细雪之中。

“夜月梅花十年笛,暮雪关山一朝别。”女子的声音有着夜雪的质地,她轻轻叹息。

五百年前的这个地方,绝世枭雄公子昭阳提十万兵马临于阳谷关下,那时的梁国王室夜氏的宗室公主夜雪,就在这间宫阁里辞别了在窗前为她吹笛的心上人,写下这两句诗,登上了送至敌营的马车,换回公子昭阳的退兵。

如今,却是她的心上人向她辞行。

“铮!”的一声,奏琴的人拔下最后一个音符,余音袅袅。他缓缓放下双手,慢慢抬起头来,霎时间整个阁室如同被芝兰玉树的光华照耀,恍惚如同生出光彩。琴师淡淡道:“终须曲终人散……公主,简歌就此别过了。”

公主转过身,静静坐在一袭纱幕之后,她没有说话,凄凉却像琴架旁边的金兽博山香炉吐出的轻烟,一点一点弥漫在阁室里。

梁国天策军一品文书大夫简歌,与河西王览并称“双凤雏”,声名远播。八年前,简歌二十岁的时候,是一名被当做礼物献给梁侯的默默无闻的琴师,这个沉默苍白的少年,以惊人的琴技与罕见的美貌震惊了梁国公侯。那个时侯,梁国上下荒淫昏聩的公卿们,谁也不知道这个被他们视为贵族玩物的少年,会隐藏如此狠辣决断的智谋。

简歌成为梁国宫廷琴师一个月的时候,梁侯的弟弟丹阳君发动兵变;宫廷琴师简歌用一把桐木琴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宴上砸碎了梁侯的脑袋,抢过梁侯佩戴的御剑,指挥宫廷御卫斯门卫,将参与晚宴的所有公卿全部斩杀,就地埋在一片菊花丛下,与丹阳君里应外合,用鲜血和阴谋把梁国换了一朝江山。

而就在新君的庆功宴上,简歌薄醉,寻到一处僻静处休憩,无意看到两名参加宴会的贵族遮袖对坐,仪态高雅,带着彬彬有礼的笑容如是说:

“平城君适才可见,此君薄酒微醉,如淡染胭脂,令人色授魂与……”

“上阳侯,此君你我觊觎不得!谁人不知,此君阴狠毒辣,如今又是新君上席之客。”

“咄!无非脔宠之辈,以色侍人者耳。却不知,与新君床第之间,如何销魂夺魄?……”

二十岁的少年大多余勇可贾,听到这样的侮辱,怕早已怒发冲冠、誓要用对方的血来荣耀自己的尊严;而二十岁的简歌却已经知道,他出身卑贱,在这权贵盘根错节、阴暗如地狱的宫廷里毫无依仗,他只能——忍。

一个月后,新君的书案上神秘地出现了平城君、上阳侯与新君的侧夫人狎戏送递的淫诗,新君勃然大怒,但碍于君主的面子,只好将三人秘密处以枭首之刑。

这一切并不能阻止这个郡国的衰败,梁国像一颗生长了数百年的过熟的果子,国君与公侯荒淫残暴更胜以往,上行下效,它已经从核心开始,无可挽回地迅速腐烂。

大概因为出身的卑贱与弑君的阴毒,这位年轻的谋臣八年来被一分一毫榨出他殚精竭虑的智慧,却始终被新君与公侯们压制、忌惮。他的官位始终只是——天策军一品文书大夫。

一个没有兵权的虚衔。

“从前出征,你从来不向我拜别的,因为归期有定,你胸有成竹。”良久,她轻轻道,声音像微微裂缝的珠玉:“为什么?我们有千丈弩,还打赢了一仗,不是么?”

“简歌不敢欺瞒公主,”奏琴的人顿了顿,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沧桑:“千丈弩是神兵,压得住五千铁骑,但一万铁骑呢,三万、五万、十万呢?压得住一场战争,压得住一个国家自己的衰落么?”

战争,有时候,并不只是兵器与军队的较量。

沉默为空气加上了浸透悲哀的重量,一点一点,像是要把心脏一层一层包裹,慢慢地压得一丝气都透不过来。

“公主,请听简歌一言……”谋臣的唇动了动,终于开口。他声音很低,但一个字一个字无比清晰:“一旦城破,一刻都不要停,逃离这里,远远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久久的沉寂,窗外的落雪压在梅枝上,簌簌作响。那狻猊博山炉里的烟气,氤氤氲氲,静静地弥漫了阁室。

“你,会来找我吗?”

她的声音就像窗外的细雪,飘渺地落在空气里,像要融化。

年轻的谋臣站起来,向帘帐之后美丽的身影深深一拜,唇角动了动,终于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去,修长的身影慢慢走出暖阁,踏上窗外湖沼上的的长桥。

这曲曲折折的湖上木桥,有个十分缠绵美丽的名字——十里春风桥。桥下一片湖沼一望无际,远远望去,如同一片琉璃白玉镜,一切都被造化妙手用雪包裹起来,仿佛琉璃世界。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简歌!”

谋士的脚步顿了一顿,却没有停下。

“简歌!”

这一声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凄厉悲哀,谋士如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脚步再也迈不出去。

身后的人奔过来,“啪、啪、啪”,她的脚步一向那么轻盈,为何却听得那么清楚?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急促的呼吸声、暖馥柔软的气息,仿佛就吹在耳边——那个柔软的身体贴上了后背,一双纤细的手臂,缠上他的身体。

谋士全身僵住。

“简歌,我怕……”

那柔糯的声音响在耳边,仿佛穿越了多少年的时光而来,那时还在丹阳君府,他还是少年、她尚未及笄,他还不是谋臣、她也不是公主;依稀又是那名纤柔的稚龄少女,在暴风雨的黑夜里,小小的身体紧紧依偎在他怀里,稚嫩地呼唤:“简歌,我怕,简歌,我怕……”

那个时候,少年和少女冰凉的手,握得那么紧、那么紧;是谁,是谁把它们分开,远远地、狠狠地分开?

“不要怕,不要怕呵!”年轻的谋士猛地转过身来,一把紧紧抱住她,仿佛抱住记忆里那个惶恐的少女,抱住流水般逝去的光阴,抱住一个咫尺天涯的梦,恨不得把她揉进怀里:“不要怕,鸾姬,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这将会是最后一次抱住她。

谋士猛然闭上眼睛。最后一次。开弓没有回头箭,从此之后,她会恨他入骨,而他再也看不到她。

“一旦城破,立刻离开,鸾姬,离开这个锦绣地狱,再也不要回来……”他在她耳边,一个字一个字重复。

落棋无悔!

第四章  谁家子

河西虎贲卫在阳谷关首战失利。

梁国人用简歌之计,扬长避短,梁国军队的战斗力比起虎贲天差地别,就避免正面交锋。城中粮食充足,梁国军队就躲在阳谷关内,任凭虎贲卫在阵前叫骂,硬是坚守不出。若是强攻上来,千丈弩射程超过三百步,三千副千丈弩在瓮城内一架,所有城门前三百步为半径,其内任何角落均在强弩之下,避无可避。

城中更是日夜轮守,更可恶的是,在半夜三更任何意想不到的时候,梁国军队仗着地形熟知,每每派几队轻骑夜袭骚扰,不等虎贲卫反应过来,杀掠几番又立刻逃走,轻车熟路如入无人之境,闹得虎贲铁骑日夜不得安宁。

虎贲卫铁骑速攻天下少有,但遇上这样的软磨之法,实在是像一拳打在棉花肚上,满腹窝火,无计可施。梁国军队粮草充足、地形熟悉,虎贲将士却是远征疲乏,这西北之地几场大雪下来苦不堪言,若再久攻不下就只能撤兵。主将云渊心急如焚,恨不得撕碎简歌这只狡猾的狐狸。

阳谷关失利的消息传到河西的时候,河西王与众臣正在都督府通宵宴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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