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游泳的鱼-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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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看怎么像小老头。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也变得不黑不白,大而无神,眼白上老是平白无故地布着血丝,眼里有绝对的疲惫。他年纪轻轻的,哪儿来的这么深的疲惫?艾丽雅闪出莎士比亚的一句名言:花蕾还没有开放,就已经被蛀坏了。那个清秀纯洁的海海隐藏在这位邋邋遢遢的半个小老头的哪一抹眼神、哪一个表情里?她想到底是一条怎样挣扎的通道将那个诚恳本分的少年与这个站在她面前的男子联系到了一起?
她叫了一声“海”,千言万语竟在其中的意思。
“噢。”海海收拢了一下自己的手脚,露出海海式的手足无措。他看不太清楚艾丽雅的面貌,但可以准确地描绘出她的样子,一个十七岁花季少女的那种健康与明朗,与这昏暗简陋的旧旅馆陡然形成一种荒谬对比。他甚至能无误地感觉到她此刻的表情——她一定是带着轻微的嫌弃,过度的怜悯看着他。她一定这样看他,现在大家一定这样看他。
“雯妮莎死了。”
“我已经知道了,我很抱歉。这是怎么回事?”
“她吸毒,精神出现恍惚,自己跳了下去。”
“我很抱歉听到这个。”
“她就这样走了,把我丢下了。”
“那你还好吗?”
“不,我不好,我很不好。”
她听出他的满腹心事与历经沧海的无奈,无知单纯、安分守己渐渐稀薄得近乎消逝。她看着这个中国少年两只手紧紧搓着自己的大腿外侧,心里忽然一阵的心疼与惋惜。伤心的话不好当着他的面说,只怕说了也于事无补。
“回去吧。”
海摇摇头。
“海,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必须跟我回去。我不可能再让你一个人走掉的。你知道我不可能这样做的。”
“谢谢,”海海领情地点点头,“不过……”似乎自己已经死了,可别人还把他当活人对待,给予他活人才有平等。
“你难道不想回去吗?”
“回不去了。”
“啊?”
“你不知道的。”海海心里说:艾丽雅你是不知道呀,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回去呀。我已经离经叛道走得太远,现在我是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了。
“那么告诉我。”
“你不会理解的。”海海想,艾丽雅离罪恶多么遥远,他会把她吓坏的。
“试试。”艾丽雅很平静的说。
海海看了艾丽雅一样,想看看她是不是有足够的承受力来听以下的话。海海觉得艾丽雅的无表情就挺好的,就像菩萨那种一视同仁、毫无偏见的神态,所以普天众生愿意向菩萨倾诉。
“我用过大麻,而且有点严重。”海海说完吐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一个石头。
“哦。”
“学校那封匿名信也是我写的。”海海又吐了口气。
“啊。”
“我做过许多你猜不到的事情。”海海的呼吸得以正常。
“呀。”
海海看着这个少女眼眶里已经涨满了泪水,只是极力控制不溢出来。他看见她眼睛里打了个抖,像无意中被刺扎了一下,一个满怀欢喜去采花的小女孩被刺扎了一下那样,她一痛,只要没有把惊恐与讨嫌喊出来。
海海心里很过意不去,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把人家伤心成这样。他就知道不该说的。看看,现在他是向艾丽雅吐露了心事,卸下积压在心头的重担,却把重担压到了人家的肩头。
海海抖着声音问:“怎么?没吓坏你吧?”
她眨眨眼睛,把欲流的眼泪眨干。他映在她泪水之上,开始变形,变得她不认得。他也看见变形的自己,也不敢认。
“你说我还回得去吗?”
终于一滴泪先从他那儿落下去。
海海先哭了,可他自己不知道。
“你必须接受治疗。”艾丽雅一下抱住他,她知道他是一个病人。
“这就像在瘤上贴邦迪——不管用。”他摇摇头,承认自己是个废人没用了的那种摇头。意思是她的好意他心领了,但是也请她收回这种希望,免得他又叫他们失望。
“跟我回去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会过去的。”
海海又灰心地笑笑,笑她自欺欺人的想法。
“你必须重新开始。”艾丽雅说,“你知道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留下的。那不是我。”
这时开始下雨了,雨把一条街都下空了。两个人在雨中争执走还是不走,最后海海实在拗不过她,他想可不能让艾丽雅也留下,那不是害人家嘛。他说好好好,艾丽雅,我跟你回去。两个人开着车子,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话,没话可说似的,只是听着雨点落在车子上的声音,看朦胧不清的雾蒙蒙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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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冬天已过,春天还会远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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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帕特李家的时候,海海说要先回公寓。“我想先回公寓洗个澡,换身衣服,我不能这样子回去看我妈妈啊。”艾丽雅笑:“那是应该的,你这样子回去还不把你家人给吓死。”“是啊,我不能这样回去见他们。”“洗洗干净才行。”“是的。”“我在这里等你,然后开车送你回去。”“不用了,从这里到我妈妈家不远,我可以自己去,或者叫我妈妈来接我。”“不,让我送你吧。”“不用。”
“你不会又自己跑掉吧?”艾丽雅开玩笑地问,说这话时尽量不去看他的眼,尽量语气随意一些。
海没有回答,像是吃不准自己会不会这么做。
“会?不会?”
“你不相信我吗?”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艾丽雅说,其实她就是不相信他。她就是觉得海会这样做。海会趁她最无防备的时候自己遛走,这次甚至连张纸条也没留,尤其是会发生在这样的雨天。
“好了,你先回家吧,我洗个澡后自己回家。”
艾丽雅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坚持,走了。再坚持不就是对他不相信吗?
艾丽雅走后,海海并没有回公寓洗澡换衣服,他一个人在雨中大街小巷地走,像在寻找什么,可能是在找雯妮莎,也可能是在找自己,那个丢失的中国男孩董海。奇*書网收集整理他支身片影在强暴的风雨中,被离间得那么模糊不清,那么朦朦胧胧。雨一直没有停,他一身的雨水,还有泪水。说不清楚是为自己哭,还是为雯妮莎哭。
街上空无一人,天地真是清冷啊。望着被雨淋肿了的城市,他知道雯妮莎这一走真走干净了,可他却回不到他刚来美国时的简单中去了。海望了望后面,就像看自己的过去。他的过去是混沌不清的一片乌云。突然他歇斯底里地冲着天地狂叫了一嗓子:“啊—啊——”
之后他继续往前走,一拐弯处,却出了车祸,撞到一辆车上。
现在海海躺在医院病床上,被各种管子瓶子交织着,包围着。潘凤霞紧紧地握着儿子的手,她的目光像一只小手一样触摸着儿子。海海突然十分无力苍白地睁了一下眼,扫视了一圈,看见了他的妈妈。他突然间觉得非常非常对不起自己的母亲——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女人。现在自己什么也不能为妈妈做了,不能给她希望,反而还要拖累她。知趣的海海再次感到自己生命的多余与不明智。
还好,他的伤势不算太重,很快就能出院了,只是手上、腿上都绷了大石膏。为了更好照顾海海,潘凤霞让他搬回了帕特李家。这一次帕特李与海海都没有异议。回家后的海比以前更安静,更温顺,每天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大家都不敢问他什么,比如这一个月你在外面是怎么过的?你怎么可以这样狠心地抛下家人?不问,因为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大家都小心地与回家的海相处,目光深切而幽远:回头是岸。回来了就来。他们也没有提学校的事情,只是让海海在家里休养着。
而背着海海,他们不断地谈他。潘凤霞对丁丁说:“你说你哥,他怎么那么、那么、那么……”潘凤霞找不到恰当的形容词,就盯着坐在轮椅上约翰,似乎是想借约翰来形容海——那么没用啊,那么让人无可奈何啊,那么让人失望痛心啊。
此时的约翰病情更重了,全身武装,各种医疗仪器与设备装备着他。约翰就像一片叶子,消融得只剩下纤细的神经纬线。约翰似乎也意识到这点,两只眼睛瞪得更大了,像骷髅那样又深陷又凸起。这些病痛跟随了他二十六年,他已经失去了对痛的知觉,他把它当作正常来接受。因而这些病痛应含的痛变得没有感觉,没有意义。约翰就是病痛本身。
人可以不容忍一个正常的人,却不得不容忍一个有病的孩子,身体上也罢,心灵上也罢。现代文明要求人们这样做。总之,他们的生存都仰仗着人们的容忍。丁丁再也不跟哥哥争东西了,总是说:让给你。现在帕特对海海也容忍多了,就算海海耍小脾气,他也笑着,无任何计较,对待病中的孩子,大人总是格外的宽容,只是这宽容中有太多的忍耐。十六岁的海海现在对于帕特而言,好像另一个约翰,都是残疾的、不完整的生命,连神情都一模一样。也不尽然,约翰对自己的无能、病痛是无辜的,而他海海却是自找的。想到这,他就不能原谅海海,于是他只有把他的容忍进一步深入,慈爱进一步放宽。
帕特李很少在家,至少很少在海海醒着的时候在家。以前总是海躲避帕特,现在调过来了,帕特避开海,就像避开一个敏感话题。即使不是深夜,帕特李也总是蹑手蹑脚地走动,生怕把严重需要休息的海吵醒了,更怕吓醒后两个人得没话找话说,那是一件多伤思的事啊。
这一天晚上,帕特正在客厅里平静地算帐。海海睡到一半起来上厕所,还故意咳嗽几声,以免他的突然出现惊吓客厅里的另一个人。可他一出现还是把安静的继父给吓着了,像见了鬼似地后仰了一下,确认是海海后,他后仰的身体才一点点向前靠。“海,你身体恢复得如何了?”帕特问得很关切,从语言到表情。“好多了。谢谢。”海海回答得也很得体。可是气氛就是不同了,再也恢复不了了。海海出现了,伤感就出现了。他给这个家里带来挥之不去的伤感。海海本人没有意识到,因为他就是伤感的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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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