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游泳的鱼-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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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凤霞头往一边偏,蓄满在眼眶里的泪水淌了出来。就算为了孩子牺牲吧。潘凤霞认为只有把这笔帐记到孩子头上,她才可能不太委屈,牺牲得忍辱负重、心甘情愿。
她完全没有想到她的牺牲,儿子完全不认帐,相反就在这个晚上跑到外面去雯妮莎会面,而这个晚上,海海也第一次尝试了药品和性。
雯妮莎已经到了,缩着身子在酒吧门口抽烟,同时和几个与她搭讪的男子周旋。她运用自己美妙的身躯和轻浮又自以为是的智慧,还快地就与他们混熟了。她就是在这样的媚态周旋中看到自己做为女人的资本,及由此带来的生活便利。她知道自己最直接的本钱就是自己年轻妖艳的身体,以及鲜活大胆的欲望。她知道只要有男人的地方就难不倒她,而且只会被她难住。过于开放、没有遮挡的社会风气,早早地催育了她对男女私情的无师自通的敏感,及成熟的领悟,令她在豆蔻年华就具有了与她年龄不相符的世故与厌世。
这时看到站在马路对面规规矩矩等红绿灯的中国少年,手捧一束鲜花。他将准继父给的钱一部分买了花,一部分揣在兜里作为今晚的开销。他是正式来赴约的。他也看见她了,他对她高兴地挥挥手,笑了笑。那种没有什么想法的纯真的笑。
她想他真是一个正常、规矩的少年,正常到乏味的地步,就连这种时候没有一辆车的马路,他也如此安分地等绿灯过马路。她还想到长大进入社会的海海,也应该是那种成年人:早上起来有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她应该是惜福、感恩的女人,穿着厚实柔软的浴袍,为他比较各种领带的搭配。然后他会规规矩矩地开着车,遇到暂停标志,即使在荒无人烟的地带,也要让车胎与地面磨擦三秒。会积极地参与总统选举,温和地反战;有什么不老实、不规矩的事情,挺多也就是在家时下载一些黄色笑话和政治笑话,然后电邮到他熟人的信箱。
海海已经过了马路,到了她跟前,她有点怜惜地看着他。他的体味略带油腻,像青春期的所有少年一样。他的额头有粉刺挤后留下的疤痕,下巴也有一些。他郑重地将手上的鲜花往她那儿一推,羞答答地做着一件正当之事。
她笑了:“你对女孩子太好、太正式。这样不好。这样会让女孩子觉得你很绝望。”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只对你好。”
她突然有点喜欢这个还差一大截发育的小男生。她喜欢他在过马路的时候总走在她的左边;她喜欢他为她着急担心的样子;她还喜欢他的脸红和一点点的神经质;她喜欢他那种在本质上原则上与她分道扬镳的神貌,比如他从来不说“操”、“狗屎”这些她的最日常用语,而且连听到这些脏字时总是轻微的一皱眉,淡淡的嫌恶与吹毛求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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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我对幸福没有诚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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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屎,你竟然迟到了。”她故意讲脏话,就是为了看他被冒犯的样子。
“天啊,你为什么总说脏话?”海海的眼睛说,一个女人总说脏话,还算女人吗?
“你为什么从来不说脏话?”雯妮莎的眼睛说,一个脏字都不说的男人最让女人没劲了,一个脏字不说还算爷们吗?
但是两人都笑了,因为他们瞒下了一个最初的体验,那就是他们被对方这种异样的气质蛊惑。他想:就这样的笑多好,不要去了解她的环境、背景,就这样笑谈人生该多好。
“讲,你为什么迟到?”
“我妈妈找我谈话。她要再婚了。”
“海,你得接受这一点,因为这是美国。”
“什么意思?”
“美国,就意味着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婚姻离婚、再婚。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学校的同学中也差不多有一半以上都是父母离异的。”
“是吗?那你的父母呢?”
“对啊,他们也离了。”
“怎么回事呢?”
她刻意躲着他的追问:“不怎么回事啊,离婚不是很正常嘛。”
海海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不了解她的家庭背景。海海看了她一眼,突然有对她讲心事的冲动,于是将自己家里的事情,自己来美国的感受揭示给她。自己如何像一棵小树一样被连根拔起,新的土壤还没有适应,而旧的土壤已经弃他而去,小树的全部根须是裸露的,非常容易受伤的感觉全部讲给她听,不设防。
雯妮莎抽着烟,静静地听着。明知海海在拿来这些心事与她交换,却仍一字不谈自己的家庭与心事。
海海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是被以前的那个学校踢出来的?”
她笑了,一点也不介意,像是笑别人的可笑之事:“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就算是吧。”
“那是因为什么呢?”
“满顺理成章的吧。学校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学校。”
“那你一定挺难过的吧?”
海海突然感觉到雯妮莎也是被裁下来的,他们的处境有几分相似,只是一个是正经得被这个文化排斥,一个是荒唐得被这个文化不容。被排挤的理由虽然天壤之别,有点歪打正着,结局却是殊途同归,都被这个文化裁剪了下来,成了边角料。海海对这一点的发现,感动得都要流泪了,只是他不知道这两个边角料又是不同的裁法。自己是被动裁出来,要依他的想法,他是希望被接纳,想融入的;而雯妮莎则是自己把自己裁出。
“没有。它一点没影响我。”
“听上去你对这类事情处理得很好。”
“什么事情?”
“麻烦事。”
“那是因为我有方法心情变好。”
雯妮莎拉着海海一直奔向楼顶平台。平台有一个小小的储藏室,塞的都是别人生活的残渣。黄昏时分,鸽群盘桓上空准备归巢。它们是多么自由自在,行动自由,心灵不受拘束,每天都把这个世界看得饱饱的,然后满载而归。海海想,自己比起来,总像是受了拘禁。
景物在暮色中连绵起伏,凉风挟带着闹市怪异的气息,于是风中有残秋将尽的不幸。一片很薄很稀的月亮挂在天边,叫人不禁清算自己一切不幸的时候。海海想,自己青春年少,竟已存留这许多的伤痛,可谓少年心事当拿云。让那些学校的不开心、家庭的变故都随风逝去。
两个人坐在平台上,海海还是抱着膝盖,脚缩在里面的坐法。他拘束惯了,一下子敞开不来。海海低头看看嘈杂和灯光,再扭头看看身旁的女孩,有一种挺甜蜜的寂寞。
雯妮莎突然站起来,冲着天地大吼了一嗓子,吼出了尖啸。海海想:你叫什么叫,你又不缺自由。雯妮莎扭头对海海说:“这就是心情变好的办法。现在轮到你了,你来叫,感觉特别好,特别的减压。”
海也依葫芦画瓢地叫了一声,只是为了凑趣。不叫还好,这一叫他才知道他真的是被压抑久了,现在连发泄都是带着自制、压抑的发泄。
“再叫一次,像我这样:啊——”雯妮莎说,“像什么都不存在似的,像婊子养的那样地叫。”
海海心里是想像发号施令一样大吼一声,可真正叫出来的那嗓子还是不够大胆、蛮横,就像刚刚接触到发泄的边界就自动退回。他想自己是没有指望了,原来小小年纪已经有了这许多的束缚。
“来,我带着你叫。”
因为有别人吼叫的带领,海海才真正从精神和肉体中爆发出一嗓子。那种从家庭与学校的约束中解放出来的吼叫,很突兀、很爆破,以至让人怀疑他的呐喊是由长期哑在身体深处的一股强大的洪流的失堤。他可怕起来。身体也随着呐喊而挤压与挣脱,终于舒展到极至,形成一个彻底的张扬。他的整个身体都是呐喊的一部分,由他们推波助澜地把呐喊传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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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我对幸福没有诚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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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跳吗?”雯妮莎望着下面,笑着说,像在开玩笑,又不像在开玩笑。
“啊?”
“你敢跳下去吗?”雯妮莎不笑了,认真地问,“如果下面是一种全新的生活,你跳不跳?你敢不敢跳?”
“不知道。”海海的不知道并非敷衍回答,是真不知道,他从没想过这种问题,他想的问题全是美国各校排行榜,如何考上名校。
“我会跳。我一定会跳。我站在这里,有一种似飞的感觉。”雯妮莎说。
“我不跳,我怕。”
雯妮莎静了一下,将一块小石子丢下去,看着小石子经历坠落,她想有一天身临其境会是怎样的感觉?
“你怕什么?”
“怕一切我不能控制的东西。我害怕的东西很多。我怕没有固定答案的题目,怕写自由命题的作业,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犯错。我心里有一种不确定的恐惧,所以我总是在读书在努力,就是为了克服这种不安全感;所以我总是希望得到老师父母的肯定和表扬,否则就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我能帮得上吗?”她问完自己也抿嘴一笑,意思是她的话他不必当真,她能帮上什么忙啊,不添乱就不错了,又说,“我也害怕。但是我害怕相反的东西。我害怕一尘不变一潭死水的生活,害怕和别人一样,害怕自己重复别人,害怕腐朽。喜欢飞翔的姿势和状态,喜欢新鲜的事物。”
海海听了,叹了一句:“我们是非常不一样的人。”
“有一样东西是一样的。”
“什么?”
“我们都很孤独。我们只是在压抑程度上有差别而已,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做伴。”
“我们可以吗?”
“自行决定堕落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我听不懂。”
“当你能真正地冲着天地大吼一声的那一天,你就懂了。”
“十年后你想做什么?”
“你知道有一种人是不想这种事情的。”
“怎么会有这种人?”
“我就是那种人。”
“那活得多没有目标啊。”
“活着为什么要有目标。”
“没有目标就没有意义。”
“追求意义本身就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
许多话,许多事就这样一件件地聊起,一桩桩道来。他们清淡地聊起了自己对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