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百年-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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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又回复到往日的幽然,由着我胡言乱语,也不作答。
我只得抖出了手里最后一张王牌,问道,“若是我拿东西换您那几个字呢?”
他一扬眉,问,“你又有什么好东西,跟我换?”
我坐到他对过,小声说道,“我哥。”
他面色顿时一僵,问道,“怎么换?”
我看了眼窗外,低声说,“我保我哥倒戈,让您如愿以偿!”见他全然没有回应,我又重重道,“十四爷在西北带着几十万大军呢,后勤补给皆是我三哥把握,您可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利害。”
他的目光如冰柱一般扫过我的脸颊,冷冷问道,“你居然拿出这个来赌?”
“您换不换?”我问。
他终是没有回答,只瞪了我一眼,面带忿恨,站起身来,夺门而去。
我看着他异常挺直的背影,越行越远,愈来愈小。可我能看见他的背影,却看不见他的心。
☆、第三十一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上)
“姑妈,姑妈,”墨云边叫嚷着边从前院小跑进来,“阿玛遣人来看姑妈了!”她最后一个轻跃停在我的书案前,身后远远随着跑脱了气的春妮。
“云姑娘,我的好姑娘,您跑什么呀?”春妮气喘吁吁地问道。
我搁下手里的象牙笔杆子,抬头问春妮,“人呢?”
“在前头,姑父那里。”墨云绕到书案后亲热地挽起我的胳膊,紧紧黏在我的身上。
“前面?”我不解地一抬眸看向春妮。向来嫂子遣人来看望,都是直接到我这里,凡有馈赠,也都是从角门卸下,径自送往我的住处,今日里怎么如此反常,到四阿哥那头去了。
春妮横了墨云一眼,回道,“云姑娘没说明白。三老爷不是专程遣人来看福晋,是差人给王爷递请安折子来了。”
“请安折子?”我诧异一问,心想道,“新鲜,我这位三哥,平日里,六七个月也不见一封请安折子递来,即便是有,也是合着年节,不得不递,方才扭扭捏捏、羞羞答答地递上一本来。况且,就是有请安折子,也是让办差的人顺道捎来,从来不会兴师动众,特地差人送至四阿哥手中。”
“是!”春妮一福,答道,“还有好几件礼品呢!奴才在前边都看见了。”
我冷冷一笑,哼道,“奇了怪了!”
墨云仍旧是搂着我,亲热地依偎在我身上,甜甜一笑,问道,“姑妈,您说什么?”
我侧头抿嘴对她微微一笑,指着外头的天色,道,“姑妈说,让墨云出去看看外头的天上,日头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福晋……”春妮挤了挤眼,示意我莫要再往下说。
怏怏的,我只能闭嘴,拉开墨云缠着我的身子,把她一把摁在一边的一张圆凳上,复又低头练我的字。
“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墨云看着桌边我刚写得的字,幽幽地一字一句念道。念完,咬着下唇,出神思虑了一会子,问道,“姑妈,这诗不像您做的,倒像个和尚做的。”
我只安定地继续写着字,随口答道,“这个本来就是和尚做的。”
墨云问道,“那姑妈干嘛不写自己做的诗?”
我掀起手下刚写就的字,撩到案边,对墨云说道,“这个是姑妈想做的。”
“曾虑纷扰损侬心,
归去又恐别至亲,
世间安得两全计,
不负知音不负君。”
墨云拿在手中念道,念完,还是先低头沉吟了会子,接着方道,“墨云还是不懂。”
我自觉失态,忙取过第二首,放在一边,指着开头写的那首,向墨云道,“这首诗,本是六世□喇嘛仓央嘉措所作。原为梵文写就,后人倾慕其才华,将诗译作汉文。”
“和尚还会作诗?”墨云一挑凤眼,诧异地问道。
我笑道,“是啊。这位□是位有名的浪漫诗人,他的诗歌多被译为情诗,委婉动人,充满了哀怨。”
“哦……”墨云恍然大悟,忽然说道,“我想起来了,阿玛说过这个喇嘛,阿玛说,他是个假喇嘛,不守清规戒律,是个惹事精!”说着,又问道,“姑妈,他怎么是个惹事精啦?不就是一个和尚吗?和尚又为什么叫□?□是什么呀?”
我向来自诩小有文墨,可被墨云这么一问,竟也答不上来了,摇摇头,道,“这个姑妈也不知道,改日,你去问弘时阿哥吧!”
墨云噌一下跳起来,瞪着双眼,一扬小脸,说道,“我才不要理他!”
我笑道,“可人家愿意理你啊!我这桃花坞的门槛都要被弘时阿哥踏矮了,他难道是为了来看我?”
墨云有些生气,瞥着小嘴斜看我,“我才不喜欢他!学问没有,身边乱七八糟的侍妾倒是好几个。整日里围着我嗡嗡,跟只虫子似的。”
才说着,远远便瞧见前院里弘时阔步而来。
我忙低声打趣道,“说虫子,虫子到。三阿哥来看我们云姑娘了。”
墨云鄙夷地斜瞟去一眼,拍了拍双手,随手打桌上拿起一块凤梨酥来,塞到嘴里,边吃着,边摇晃而去。全然不顾已经进了屋门的弘时。
这么一番举动,搞得弘时怏怏的,下不来台。已经进了门了,又不好立马又跟了墨云去,可不跟去吧,心里又痒痒得难受。人是俯下了给我请安,可眼神一路跟随墨云出了屋子。
“云姑娘逛园子去了,阿哥还不跟着去?”春妮拿眼角一觑出了院门的墨云,笑着问弘时。
弘时心不在焉地假意坐下,笑道,“前头年总督差人来给阿玛递请安折子,正说着话呢。阿玛不得闲暇问我的功课,我抽了空子,来给福晋请个安。”
对于弘时心仪墨云,我在弘时面前向来是装傻充愣、充耳不闻,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我私心里,是不希望墨云嫁给弘时的,其中缘由,固然有一些是出于对他将来悲惨身世的预知。然而,更多的,我仍旧希冀墨云可以得到我没有得到的东西,一夫一妻成一生一世,真心相对,白头偕老。
我又拾起方才放下的笔来,继续练着字,低头说道,“桌上有茶点,想吃就自己个儿动手。”
“哎。”弘时应道。走到桌边,假装拿了块糕点,却不往口里放。
我不理他,低下头继续写我的字。
屋里鸦雀无声,春妮静静侍立一边,眼对心,心对手,手低垂,脸上连一丝表情也无。
终是弘时沉不住气,开腔搭话,“前边年总督差人来了,福晋不去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如果找我,自然会往我这里来,若是无事,便当然就走了,我也不必去看了。”我淡淡答道。
“我听说,总督大人不到年节,都从不上请安折子的。今日想来是有什么大事吧?”弘时搭腔道,话出了口,才自觉失了礼数,忙补上一句,“弘时多嘴了,福晋莫怪。”
我心中冷哼道,“胸无城府,文墨不通,心性不正,难怪你将来命运不济。”面上却沉默不语。
弘时一人冷坐着,顿时场面愈加尴尬。他是起也不是,留也不是。方才踌躇着要开口,倒见外头四阿哥领着个青衣的奴才进来。
四阿哥一脚跨进门槛,便瞧见了桌边的弘时,冷冷道,“白日里,你不在书房用功,到这里来干什么?”
弘时俯身请安道,“孩儿原想向阿玛请教功课,见阿玛不得空,便来给侧福晋请安。”
四阿哥一甩手,“你先去吧!我改日再来查你的功课。”
“是。”弘时单腿跪安,悻悻然而去。
四阿哥见弘时去了,才到屋内正间上手一坐,将手里的一封折子顺手搁在案上,指了指随在身后的青衣奴才,向我道,“这是你哥差来请安的人,说是没什么事,不必来拜见你了,是我硬领了进来。”
“福晋吉祥。”那奴才躬身给我请安。
我一撩珠帘从次间里出来,冲他抬了抬手,“起来吧。”边说,边往一边座上坐了,问,“我哥哥可有事要你转托给我?”
他答道,“来时,总督大人吩咐,若能见着福晋,就瞧瞧福晋身子可好。若见不着,也不必特意来瞧了,问问王爷便可。”
我笑答,“我挺好,请哥哥和嫂子放心。你既是无事,便回去吧。”
他陪笑答道,“本是要回去了。可王爷吩咐,让奴才在府中宿上一宿,明日里带着王谕一并回转。”
我会意,点了点头。四阿哥见我再无别的可说,便向那人道,“你跟着门外的人去吧。我与福晋,还有话说。”
青衣奴才双腿跪安,一直倒退着,到门口方才转身出去。
待他出了门,四阿哥用指尖一顶方才搁在案上的折子,移到我面前,说道,“看看你哥哥是怎么一表忠心的。”
我侧过身,提手打开案上的折子,凑近了细看。这不看不打紧,一看,我身上的鸡皮疙瘩真是吧嗒吧嗒掉了一地,捡都捡不起来。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马屁是可以这么拍的,称赞是可以如此肉麻的,更甚者,年羹尧居然在折中暗示,他所推测的皇位继任人选应当是四阿哥。他竟然还在折中大表其作为四阿哥门下奴才的忠贞不二,奏道,“今日之不负皇上,即异日之不负主子也。”还有,他对于自己一向未对四阿哥行孝敬之礼,竟解释为,“捐资助饷家无余财。”
从头看完这折请安折子,我打心底深处不由得升起一阵恶心。这就是政治,无所谓对错,无所谓是非,无所谓从一而终。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我无从知晓,在遥遥几千里外的西北,十四阿哥和年羹尧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年羹尧要选择在这个时候向四阿哥倒戈。我所知道的,只是历史无可避免的向着它原有的方向又迈进了一步。当年羹尧现身成为四爷党中的一份子,对于十四阿哥,落寞的结局便已经注定。
我所能做的,就只是如前所约,相伴幽禁十年。
“想什么呢?”四阿哥问道。
“没什么。”
他伸手抽回了折子,两指捏着折子上下掂量着,有些讥讽地问我,“这个就是你说的,一人换一人?拿你哥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