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第1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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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颜点头道:“血聚则肝气燥,不妨用桃仁之甘缓肝散血,切记去皮尖炒黄用。半夏可降摄胃气,利窍和胃以通阴阳,也能除湿开郁。还有甘草能收惊,又有调补之功,可解百药之毒,协和诸药之性。”
长生笑道:“甘草是众药之主,合香里不可少了沉香,经方多用甘草调和,我理会得!”想了想又道,“他有心病在身,我想用朱茯神温养心神,不知可不可?还有银杏叶,正可对症。”
紫颜道:“你倒提醒我了,去姽婳那里配些上好的沉香来,一起炼成蜜丸给他服下。这方子里也可用,量须少些。”
侧侧啧啧称奇,对紫颜道:“他的医理竟比我精进了。我单知银杏叶有收魂的妙处,泡水却有毒,爹爹以前在谷里用它防治菜虫,非良医不能善用。”
紫颜抬头望了屋外,满地金黄的银杏叶子铺就了一张光灿的绒毯,遂温言笑道:“姽婳恰是最擅制药剂的良医,长生,顺便收一袋叶子去。”
长生应了,拿了一只貂丝红青缎织的锦袋,志气满满地走出屋去。
紫颜将商陆扶到里屋榻上,找出个铜香炉来,闲闲地调弄炉灰。侧侧半是赞叹半是感慨,道:“长生昼夜用功,堪比你当日,我也刮目相看了。”
紫颜用一根金香匙扁扁地压上香烬,漫不经心地道:“别夸坏了他,以后有的是历练的时日,养成骄矜的性子就难改了。”
侧侧细想了想,他语中竟有离别之意,转了话题道:“熙王爷入宫后不知如何?”
紫颜手中一停,冷不丁香炉中扬起尘末,飞迷了眼。他放下金香匙,食指点在眼皮上揉搓,道:“不会一帆风顺吧。”
留针一支香的工夫后,侧侧为商陆拔了针。他沉沉睡去,紫颜若有所思,取了纸笔思忖,侧侧提醒得是,若是写一出悲欢离合的好戏,会不会让他把前尘记起?
晚些时候,长生拿来厚厚的一包香,说是有定惊安魂的功效,紫颜问明了配方,拿出姽婳以前配制的香饼,一齐放在云母片上爇着。
铺天盖地的香气如压顶的蝠阵汹汹而来,侧侧与长生禁不住这绵绵药阵的气势,连忙退出屋去。长生忧心地阖上门板,“少爷不会有事吧?”侧侧无法答他,守在外面不忍离去,见着满地落叶,捡起一茎摊在手心里瞧着。
长生忽想起一事,叫了声“糟糕”,“最早见着商陆时,他说自个儿是易容师——别是故意要找少爷麻烦,混进府里来?”侧侧“呀”了一声,心便乱了,提步赶到房门外竖耳听着,手中的银杏叶子早不知落在哪里。
紫颜金袖移风,笼香的手在商陆面前娇娆回旋,商陆随了他的手势转动眼球,不知觉走入一个白茫茫的混沌天地。
微茫的浮尘,拂面的垂丝,烂漫的花枝,心头流水轻云过。
前方有个瑰丽的影子在摇曳,是那个春风般的男子,商陆安了心,朝他笑道:“你在这里。”紫颜道:“是,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商陆一怔,呵呵笑了摇头,“不,可不是寻你,我要找的人是……”话到口边,他愕然停了,手指了自己说,“是我……自己……”
紫颜伸手,虚空中有一朵牡丹被他掐下,商陆奇道:“你会法术?”
紫颜微笑,“我在你的梦里,这里可随心所欲,你才能找得到你自己。”
“我不懂。”
“不必推敲,先告诉我,你寻自己做什么?”
商陆陷入沉思,紫颜也不急,身形一会儿变淡,淡到像一个空空的幻影,一会儿又换了红袖紫衫,妖丽地侍立。商陆想了一阵,抬头茫然地道:“在这里,我也能从心所欲?”
“不错。”
“我想回家。”
紫颜点头,“好,等一切了结,你就能回家。”
商陆神色一舒,像是得到极大安慰,露出平和的笑容。他伸手指了远方的光亮,“你看,我的妻儿就在那里,我要回去和他们团聚。”
门内切切如诉。
侧侧想起有姽婳的香在,略安了心,凝神细听去,紫颜引了商陆自诉身世,一句句宛如梦呓。语声时幼时长,时老时少,夹杂了各地的方言,像是有一队人马在里面。侧侧刚听懂一句,再听时,被几句浑话打乱,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侧侧在门外靠得近了,偶有香气侵透绮户而出,她就像中了迷烟似的,情思纷乱欲睡。长生发觉不妙,早就远远避开,逃去蘼香铺问询。转回时看见侧侧避在馆外,忙苦笑了对她道:“姽婳老板说她给的香里有四十种香料,少爷偏又掺和了不少,我看他们泡在屋里要闻香而醉了呢。”
侧侧笑了笑,让长生去厨房熬药粥,叫人取来织绣,坐在屋外一针一线地等着。
紫颜在房里留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日薄西山,身心疲倦地走出。侧侧守了半日,倚了廊柱困顿不堪,听见声响站起身来。紫颜拉了她的手道:“你累了,我做一碗莲羹给你。”见他无事,侧侧微笑道:“商陆可好?我打发长生为他熬粥调理。”
紫颜心中感激,“说来话长,对长生也是好教训,不若一起用晚膳,我慢慢讲给你们听。商陆现下睡了,你随我走吧。”牵了柔荑,穿花越径地寻长生去了。
童子们掌了灯,长生摆好菜蔬果实,给紫颜、侧侧斟了水酒。侧侧心急,又问了两句,紫颜搁下筷子道:“商陆的病症是次第种下的魔根。我听了这许久,故事竟有数十个,慢慢拼就起来,依稀猜出了他的病因。”长生忘了动筷,专心致志地听着。
“他少时怀抱不遂,忧郁在心,神不守舍。及年长后屡遭变故,情志所伤,痰浊内生,淤积久了成如今的样子。他先前没有说错,他不但是个易容师,还是相当精通医理的一个。”
“能医不自医,真是天可怜见。”长生叹了一声。
侧侧看了一眼紫颜,按下心事问:“他为些什么人易容?”
“或是手足伤残生得奇形怪状的,或是疑难杂症留下伤疤的,或是意外横死尸首残破的……”
长生嘟囔道:“这算哪门子高明易容师?”
“如何不能算?他专为那些寻常医师不收留的病人救治,救死扶伤,甚至……”紫颜神色凝重,扫了扫两人。侧侧与长生拎起一颗心,知他这般神色,多半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要出口。
“有男人投错了胎,性情举止无不与女子相似,自幼被看做疯子,他便处心积虑将男人骨肉化去,变其性别,还以女儿之身。又有妇人被人污了身子珠胎暗结,偏偏这团血肉绝不能存活于世,会唤他来想法子堕去,再为妇人恢复处子之身,保全名节。”
侧侧满面通红,作状端起茶遮在面前喝着。长生听到易容术竟还能变易男女,且易到女人身子里去,目瞪口呆,堂上一时再无片言。
过了片刻,紫颜接口道:“他经手的这些逾礼之事多了,不能与人说,就郁积在心里。直到去年他妻子难产,又是一摊血肉卡着不出。他亲自接生,见状触发旧事,以为是老天刻意惩戒,就发癫丢下妻儿逃了出去。”
侧侧惊道:“他妻儿后来……”紫颜道:“侥幸母子平安,只是他从此时迷时醒。”侧侧叹道:“只怕他这样的人,难容于乡里。”
“不错。原本他行医都是半年在外,半年回乡,经这一闹,族里的人最终听闻了他的行径,竟在宗谱上勾销他的名字,把他赶出村去。他妻子也怕他骚扰,带了他儿子回到娘家闭门不见。商陆自此频频发病,清醒时就靠做点体力活糊口,迷乱时几日不眠不休。好在他颇精于医理,醒时把自己身上的伤治好,只是无人将他发癫时的情形据实相告,他竟不知自己可分身化成好几个人。”
长生听得大汗淋漓,暗忖幸好未经历那种难堪的易容,不致在心头留下阴影。
“少爷,他若没有错,为什么自己会发疯?”
“这世上向来是人不容人,迫得急了,发疯是常事。世俗的法度规绳往往为多数人而定,那少部分人就是异己。譬如,对遭污的处子而言,商陆是她感恩戴德的救命恩人,可在其他人眼里,他简直离经叛道斯文扫地。试想,若无安如磐石的心,谁能不动摇呢?”
易人生死,修改命运。长生此刻切实感到了易容术的强大与可怕,他是否有足够坚强的心去承载?扪心自问,长生不由茫然。他做不到那般从容,像少爷一样,再多的血污隐情,说起来如同焚香雅事。
“既知了病因,能治得好么?”
“能。只是等他汇拢了魂魄后,能不能看破放下,走出心结,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没多久萤火赶回,说出商陆在各处的行径,又令三人意外了一回。原来他以商陆的名姓登记在簿,举止口气忽老忽少忽男忽女,顶了同一张脸面,未免让客栈老板和住户着了慌,每次落得被赶出的下场。后来他投宿寺庙,有回穿了方丈的袈裟跑到房顶撒尿,把一寺和尚气恼了,也逐他出来,流落京城多时,竟没个固定的落脚处。
长生闻言讥笑道:“那些和尚枉称念佛吃斋的,算是什么慈悲心?”转念一想,先前那一场闹,他大有把商陆扫地出门的念头,闷哼了一声暗道惭愧。
天一坞。
十二个伶人各穿了苎罗、绫绢、纺绸、葛布等衣袍,在灯影香雾中穿行。每个人都有商陆的一张脸,或沉敏、或癫乱、或阴鸷、或宽和、或谦和、或恭谨、或骄狂、或善斗、或儒雅,举止百变不一。他们有的东奔西走仰天长啸,有的沉默寡言冷眼旁观,有的呼朋唤友自言自语,恰似一台诡谲的傀儡戏在上演。
长生在紫颜的指点下合力打造完所有脸面后,精疲力竭地瘫坐在椅子上目睹这一切。将一个自己分裂成数个,仿佛身体百骸自有了主使,魂灵却反而没了倚靠。长生猜想那种被切分的感觉,就像在几个互无关联的梦境里游走,一生只得短暂的一刻。
朝如露凝,暮见霞散,永在离别里遗忘前尘。
紫颜扶来了商陆,他刚服下一帖药,嗅着宁神的香,呆滞失神的脸上渐恢复血色。在筵席上坐定,他满脸愁颜地望着戏台上巧言笑舞的人,一幕幕似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