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外史-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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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立人瞠目呆了半晌,方自会过意来,这一笑佛竟乃以口叙招式,来考较自己的刀法。他浸淫刀法数十年,这正如考官试题出到他昨夜念过的范本上,彭立人不禁展颜一笑,道:“左打风凰单展翅,右打雪花盖顶门。”这一招两式,攻守兼备,果然不愧名家所使刀法。
一笑佛道:“吴刚伐桂。”
彭立人不假思索,道:“左打玉带拦腰,右打玄鸟划沙。”这两招亦是一攻一守,正不失双刀刀法中之精义。
一笑佛道:“明攻拨草寻蛇,暗进毒蛇出穴。”
要知刀法中“拨草寻蛇”一招,长刀成反覆婉蜒之势,变化虽繁复,却失柔弱,“毒蛇出穴”却是中锋抢进,迅急无俦,用的乃是刀法中极为罕见的“制”字诀,是以两招出手虽相同,攻势却大异其趣,对方若不能分辨,失之毫厘,便错之千里。
彭立人想了想,缓缓道:“左打如封似闭,右打腕底生花,若还未接住,便将双刀成十字架……不知成么?一笑佛道:“好,我也以腕底生花攻你。”
彭立人呆了一呆,苦思良久,方自将破法说出,一笑佛却是越说越快,三招过后,彭立人已是满头大汗。
一笑怫又道:“我再打‘立劈华山’你方才既使出‘枯树盘根’这一招,此刻便来不及再使‘雪花盖顶’了。”
彭立人皱眉捻须,寻思了几乎盏茶时分,方自松了口气,道:“左打‘朝天一炷香”右打’龟门三击浪‘攻你必救。“一笑佛微微道:“好……挥手封喉。”
彭立人抹了抹汗珠,展颜笑道:“我既已攻你下盘小腹,你必须抽撤退步,怎能再使出这一招‘挥手封喉’来?”
一笑佛道:“别人不能,洒家却能……你瞧着。”突然一伸手,已将彭立人腰畔斜挂之长刀抽了出来,虚虚一刀“立劈华山”砍了下去,但招式未满,突似愚袭,下腹突然向后一缩,肩不动脚不移,下腹竟似已后退一尺有余,一笑佛刀锋反转,果然一招“挥手封喉”攻出,匹练般的刀光,直削彭立人咽喉,但刀锋触及他皮肤,便硬生生顿住。
一笑佛大笑道:“如何?”
彭立人满头大汗,涔涔而落,颤声道:“大师若果真施出这一招来,小人脑袋已没有了。”
一笑佛道:“但你也莫要难受,似你这般刀法,已是武林一流身手,若换了别人,在洒家那一招‘腕底生花’时,便已送命了。”
“呛”的一声,已将长刀送回鞘中,再也不瞧彭立人一眼,转身走向皇甫嵩。
彭立人松了口气,只觉双膝发软,遍体冰凉,原来早已汗透重衣,一阵风吹来,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泼雪双刀”成名以来与人真刀真枪,立搏生死之争战何止千百次,但自觉若论惊心动魄,危急紧张之况,却以此次舌上谈兵为最。
“震山掌”皇甫嵩,“恨地无环”李霸,“游花蜂”萧慕云三人,似是早有商议,此刻不等一笑佛走到面前,李霸突然转身奔出,将院中一方青石举起,这方青石足有桌面般大小,其重何止五百斤,若非天生神力,再也休想将之移动分毫。
但李霸竟将之平举过顶,一步步走了进来,只见他虎背熊腰,双臂盘结虬现,端的有几分霸王举鼎之气概。
“震山掌”皇甫嵩轻喝道:“好神力。”身子一跃而起,右掌急挥而出,但闻“砰”地一声,有如木石相击,那方青石竟被他这一掌震出一道缺口,石屑四下纷飞,巨石挟带风声,向院外飞去。
“游化蜂”萧慕云身子微微向下一俯,颀长瘦削的身形,突似离弦之箭一般,急射而出。巨石去势虽快,但他身形竟较巨石尤快三分,眨眼间便已追及,伸手轻轻托住巨石,脚下丝毫不停,接连几个起落,竟将这方巨石生生托出了院墙,过了半盏茶时分,只听远处“砰”的一响,又过了半盏茶时分,萧慕云燕子般一掠而回,面不红,气不涌,抱拳笑道:“那块石块摆在院中,也是惹厌,兄弟索性藉着皇甫大哥一掌之威,将它送到后面垃圾堆去了。”那垃圾堆离此地最少也有百余丈远近,“游花蜂”萧慕云竟一口气,将巨石送到那里,虽是借力使力,有些取巧,但身手之炔,劲力运用之妙,已远非江湖一般武师所能梦想,正可与“恨地无环”李霸之神力,“震山掌”皇甫嵩之掌功,鼎足而立,不分上下。
一笑佛微微笑道:“三位功夫虽不同,但异曲同工,各有巧妙,李兄出力多些,萧兄唬的外行人多些,若论上阵与人交手,却还是皇甫兄功夫有用的多。”
李霸面上微微一红,转过头去,显然有些不服,萧慕云伸手一拍皇甫嵩肩头,似是要说什么,却未说出口来。
突听那旱烟打穴,名震两河的王二麻子哈哈大笑道:“大师立论精僻,果然不愧为名家风范,但以在下看来,皇甫嵩的掌力与人动手时,也未必有用?”
一笑佛道:“何以见得?”
王二麻子道:“他掌力虽刚猛,但驳而不纯,方才一掌击下,落下的石屑,大小相差大过悬殊,击出的巨石,亦是摇摆不稳,可见他掌力尚不足,掌上功夫,最多也不过只有五、六成火候。”
皇甫嵩面色微变,但对这王二麻子分析之明确,观察之周密,目力之敏锐,亦不禁为之暗暗心惊。
一笑佛微微笑道:“如此说来,王兄你一掌击出,莫非能使石碎如飞,石出如矢不成?”
皇甫嵩厉声道:“兄弟也正想请教。”
王二麻子拍了拍身上那件长仅及膝的黄铜色短褂,在桌沿磕了磕烟锅,缓缓长身而起。只见他焦黄脸,三角眼,一脸密圈,一嘴山羊胡子,连身子都站不直,摇摇晃晃,走到皇甫嵩面前,微微笑道:“你且打俺一掌试试?”
皇甫嵩沉声道:“在下掌力不纯,到时万一把持不稳,有个失手将阁下伤了,又当怎的?”
王二麻子捋须笑道:“你打死了俺,也是俺自认倒霉,怪不了你,何况俺孤家寡人,想找个传宗接代的都没有,更没有人会代俺报仇。”
皇甫嵩转目四望,厉声道:“这是他自家说的,各位朋友都可做见证……咄!”
吐气开声,一声大喝,长髯飘动间,一掌急拍而出,掌风虎虎,直击王二麻子胸腹之间,声势果自不凡。
王二麻子笑道:“来的好。”手掌一沉,掌心反击而出,竟以“小天皇”的掌力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掌。
双掌相击“砰”的一响,“震山掌”皇甫嵩威猛的身形竞被震的踉跄不稳,接连向后退了几步,胸膛不住起伏,瞪眼瞧了王二麻子半晌,突然张口喷出一股鲜血,萧慕云骇然道:“皇甫兄,你……”
方自前去扶他,但皇甫嵩却甩开他的手掌,狠狠一顿足,反身向外奔去,萧慕云似待追出,但却只是苦笑的摇厂摇头,全未移动脚步。
一笑佛哈哈笑道:“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王兄你今日果然教洒家开了眼了。”
王二麻子一掌退敌,仍似无事一般,捻须笑道:“好说好说,只是大师将人比做‘货’却有些叫人难受。”
这时厅堂中已是一片混乱,桌椅碗盏,狼藉满地,只有朱七七与那夫妻两人桌子,仍是完完整整,毫无所动。
沈浪犹自持杯浅啜,那种安闲之态,似是对任何事都不愿理睬,也不愿反抗,这种对生活的漫不经心与顺良……还有些绝非笔墨所能形容之神情,便造成他一种奇异之魅力,这与其说是他已对生活失去兴趣,倒不如说他心中藏有一种可畏的自信,是以便可蔑视一切别人加诸他的影响。朱七七只是痴痴地瞧着他,那夫妻两人,只是含笑瞧着他们的孩子,但他们的孩子——那穿着绿衣衫的小女孩,却不时回首向火孩儿去伸舌头做鬼脸,火孩儿只作没有瞧见,却又不时皱眉,叹气,作大人状——这六人似是自成一个天地,将别人根本未曾瞧在眼里。
一笑怫早已走了过去,但那夫妻两人仍是不闻不见。
朱七七悄声笑道:“这胖和尚去惹他夫妻两人,准是自讨苦吃。”
满堂群豪,人人俱在瞧着一笑佛与这夫妻两人,要瞧瞧一笑佛究竟是能将这夫妻两人怎样,还是碰个大钉子,自讨没趣。
哪知一笑佛还未开口……突然间,远处传来一连串惨呼,一声接着一声,有远有近,有的在左,有的在右,有的竟似就在这客栈房舍之间,呼声凄厉刺耳,听得人毛骨悚然。群豪面色俱都大变。但闻寒风吹窗,呼声刺耳,一笑佛飞步掠到窗前,一手震开了窗户,一阵狂风,带着雪花卷人,仅剩的几只灯火,在狂风中一齐熄灭。
黑暗中忽地传来一阵歌声:“冷月照孤冢,贪心莫妄动,一入沁阳城,必死此城中……”歌声凄厉,缥缥缈缈,若有若无,这无边的酷寒与黑暗中,似乎正有个索命的幽魂,正在狞笑着长歌,随歌而舞。
群豪只觉血液都似已凝固,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笑佛厉喝道:“追!”接着黑暗中便响起一阵衣袂带风之声,无数修长人影穿窗而出。一笑佛当先飞掠,全力而奔,但闻“嗖”的几声,似乎有三、四条人影,自他身侧飞过,抢在前面。
月黑风高,雪花扑面。
一笑佛也瞧不清他们的身影,但见这几条人影三五个起落后,突然顿住脚步,齐地垂首而望,似已发现了什么,掠到近前,才瞧出这三条人影正是沈浪与那夫妻两人,面前的雪地上,却倒卧着七、八具尸身,正都是方自厅堂中走出的武林豪士。这些人身形扭曲,东倒西歪,似是猝然遇袭而死,连反抗都未及反抗,一笑佛骇然道:“是谁下的手?好快的手脚。”
能在刹那间将七、八个武林豪士一齐杀死,无论他用的是何方法,这份身手都已足骇人听闻。突听尸身中有人轻轻呻吟一声。
那大汉手里抱着的小女孩拍掌欢呼道:“还有个人没有死。”
沈浪已将那人扶抱了起来,右掌抵住了他后心一股真气自掌心逼了过去,那人本已上气难接下气,此刻突似有了生机,深深呼吸了一口,颤抖着伸出手指,指着心窝,道:“箭……冷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