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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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处黄幡都在流动,大军正撤出。
她举目望下,四野一片茫茫,似出了神,自己整个的心魂也被这旷野吸了去。皇帝见状便问:“在想什么?你甚少这样……”说了这话,便又觉不妥,便笑了笑:“朕是说,你从前不这样,疯疯傻傻的,爱闹,甚少会出神地望着甚么。朕……朕倒有些不习惯了。”
“我在想,”她答,“陛下未免有些大意了,说句大不敬的话,祖龙尚在此处遇伏,陛下却半点不设防?”她眸色稍转,似在试探:“将大半的随扈都撤入城内,万一有个事,照应不及,岂不悔之无极?”
她这语气,在“陈阿娇”的成分里,是再正常不过。但她已好久没有这般“正常”地同皇帝说过话了,远瑾夫人用这稍稍嘲讽的语气提醒皇帝,本算是“过分”了,但皇帝却偏偏听出了不一样来:
“你这是在关心朕?”
然而她所虑是极对的,皇帝不知犯了什么傻劲,平日里聪敏至极,这会儿偏偏不敏锐了,博浪沙此处便于设伏,随扈被皇帝减去了一半,自然危险也随之增多了数倍。
埋伏刺客挨近皇帝御辇时,黄澄澄的天已经云气消散,尘土四扬。
杀声四起。
随扈起先并未反应过来,待皇帝亲军羽林卫操戈斩杀时,迟钝的随扈众人方才疾呼“救驾”,投入这一场搏命厮杀中。
猎猎的帝旌摇摇欲坠,飘落的黄幡不断被马蹄碾压,刺客来势汹涌,极熟悉地形,与随扈救驾的忠臣猛将不断周旋……
这里是博浪沙,曾经伏过祖龙始皇。
这一年,汉室的帝君也受困于此。
博浪沙,扬名天下的博浪沙,总有一个又一个纠缠的故事,在恒远的埙声里,渺渺的与今人飘近……
战役结束时,皇帝行踪消弭。数几大臣跪于旷野之中,面南而哭,大数其护驾不利之罪,自责不已。当下派出亲军四散找寻,又传檄会各郡守秘密来助,一时间,随扈人心惶惶。
皇帝贴身内侍来报,随同陛下一起消失的,还有陛下宠姬,远瑾夫人。
杨得意虽恸至无形,待神志醒转时,将一至关重要之情报告之羽林卫首领:陛下失踪时,与远瑾夫人已换上百姓装束,那群刺客首向御辇,想来并未知皇帝已不在辇中。按此,陛下生还希望十分之大!
一时军内人心稍定,羽林卫总统领撒下罗网,命手下就附近百姓宅中,一一搜查,绝不可轻放过。一旦有情报,速禀!
动荡之后的博浪沙,竟像云沙古战场。一夕残阳晚照,落日余晖网下来,车马、铁戟,都像镶了一层滚金边。
博浪沙随扈众人守着一夜的胆战心惊,躺在冷凉冷凉的月色下,等到撒出行哨的好消息送回。
这无疑是最难捱的夜。
却无人知,对皇帝而言,多年之后再回首往事,博浪沙之夜,是他这一生少难得的快乐回忆之一。
陈阿娇没落稳脚,险些儿踩了空,刘彻将她的胳膊举了起来,明是笑着,连微微的嗔怪都带着暖意:“小心,别忙……”
她抬头,正瞧见他一脸狼狈——柴草插了发里,头发散乱,额上冒着汗,不由笑了起来,因想,自个儿没准更糟呢!又不笑了。
刘彻因说:“朕知你笑甚么,”便抬手从她头上拨下一根柴草来,“你瞧,没比朕好多少呢!”他笑的极欢,恍然就是当年那个小小、顽劣的孩子。
陈阿娇略怔,仿佛在久远的时光中捕捉到了当年的记忆。
连多看他一眼都再不忍心了。
他们进了屋,刘彻动手极快,倒抢在她前头麻利地收拾起来了,陈阿娇抢下他手里的活儿:“你会么,养尊处优的!”
刘彻笑了笑:“很不会。朕不是那块料子!”因嘲笑她:“好似你会收拾一样,我养尊处优,你十分勤快么?”
她笑了起来。
“没能耐,咱们谁也别嘲笑谁。”
这是一处极简的屋,虽简陋,却十分干净。也算大,有三间齐排的屋室连着,睡的地方、起火的地方,一应俱全。
却……没人住。
陈阿娇不免担忧:“咱们能这样留下么?这屋的主人没回来,铺褥都是干净的,总觉不妥。”
皇帝笑道:“旁人若说不妥,我还就无话可说,娇娇都说‘不妥’,实在有些……这拆房子掀桌子的事儿,娇娇干的少么?”他笑的更“猖獗”:“这么住着,连娇娇都发话了,我还真觉不妥了!”
陈阿娇斜乜他一眼:“没,陛下皮子比我厚呢!”
这一刻,他们之间总算拉近了这许久生疏的距离。他唤她“娇娇”,她却也用“娇娇”的语气与他顶嘴磨皮儿,皇帝是真心的,在宫内,在长安,他永远都是皇帝,架子是放不下了,陈阿娇也已不是从前的陈阿娇,他便觉活的更累。只在这旷野之外,靠近博浪沙的小村庄里,他才能这样温声地与她说话,她也会像个小女儿那般应。
只有在这里,他不是皇帝,她也不是被废黜的皇后。陈阿娇才能卸下心防,借着往昔的一点温存,勾起从前的美好记忆。
此刻,至少他还是她的彻儿。
“那些人……是什么人?”
“不知道,”刘彻坐床沿上,似满不在意,“朕猜不准。”
“他们是冲你来的?”
“不一定,”皇帝蹙了蹙眉,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我夫人这样美貌,不定是冲夫人来的……”
他贫起来半点不落人后。
陈阿娇气的推他一下:“那咱们什么时候可脱身?”
“脱什么身?”皇帝乜她,剑眉星目,倏然都是笑意:“——有美妇佳人,我在这儿乐得逍遥!”
他又没正经,陈阿娇真是忍不得,索性将他推开:“不如找个村里的识路人,让他将我们随身的信物送去驻跸行帐,好赖能有人知我们身在何处……”
“不急……”皇帝摆摆手。
“不急?”陈阿娇差点跳起来:“您的羽林卫这会儿必定疯了似的在寻人呢!”
☆、第92章 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1)
“是朕的羽林卫;凭它着急;又不是你的;娇娇还心疼他们奔波?”皇帝笑着,伸手去握她的手。
她拧了拧:“甚么话呢,在这么个鬼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不尽快与羽林卫碰头,还不知要发生什么……”
“你怕啦?”皇帝好赖皮的模样;将她揽在怀里;泼皮似的;又说:“朕在这儿;你还怕!”
她抬起头;用一种命令的口气:“你看着我——”皇帝果然看着她,但那赖皮劲儿不褪反愈发得劲:“朕早想看着你了,你不说朕都想看!这么地,反倒是朕占了好大的便宜!”他果然在占便宜,手一点儿不闲着,捏着她的脸又刮又摸的,没个正形:“让朕亲一口!”
“你这是在逃亡么?”陈阿娇狠狠推开他:“劳君上铭记,您此刻是、在、逃、亡!能不能拘着身子紧张些?”
“朕紧张!”他很配合:“朕十分紧张!”
“我叫您看着我,是防备您说诳话骗我呢——”陈阿娇撇嘴:“老实说来,我要陛下一句实话……”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刘彻打断:“你问,朕实诚着呢,骗谁也不会骗你!”
陈阿娇抬了抬眉:“这话就先不实诚了。”
皇帝大笑:“我瞅着你比小时候可爱许多。”
“那便是,拿皇帝作着比,我的确是十分可爱的。”她因说:“我要问你的——陛下,皇帝,您当真不知那些刺客是何来历?”
“嘿,”皇帝笑道,“姑奶奶你去问问当年秦始皇博浪沙遇刺,他知道刺客的来头么?你未免对朕要求忒高!”
“他知道呀,”陈阿娇现学现卖弄,“那不是张良么。”
皇帝气的够可以,碰了碰她的脸,狠一把将她揉了怀里:“小嘴儿够可以,单朕面前厉害着呢!朕饶不过你。”
黏糊的跟牛皮糖似的,陈阿娇一掌将他拍了走,他倒不闹,好脾气地嘿嘿退开,问他去哪,他回头笑了笑:“拾些柴火,晚上不烧水?顺道去地窖瞅瞅,看起来是有藏酒的人家,弄两瓶来,你跟朕一起喝了,暖暖身子。”
陈阿娇不禁要笑,口里自称是“朕”,却做着粗夫的活儿,他那样儿瞅了便教人发笑!哪有这样子做皇帝称“朕”的呢?
陈阿娇扶门框,见他往石阶下走,便喊:“嗳,这么个破屋子,还有地窖藏酒么?恐怕连地窖都未见得有吧?”
刘彻转过头来毫不客气地嘲笑:“一看便是大户出身的,哪懂平头百姓的生活哟?能没个地窖?冬暖夏凉的,藏人也比藏酒好!”
好似他刘彻是小户出来的一般。
她嗤之,刘彻向她甩了甩手,便下了石阶。
入夜。
庄子里的风格外冷。是深秋时分,肃肃秋风一路捋下枝桠上悬挂的枯叶,那些叶片儿转着转着便飘转沉塘坳,碾成了尘土。
刘彻生好了火,正架锅上烧水。她将干净的铺褥都铺好,心里却仍不安,不免嘀咕:“咱们占了人家的屋子,睡了人家的床铺,总不好吧?”
“不好?”刘彻熟门熟路地扇火:“旁人谦礼懂事觉‘不好’也就罢了,你?”便是涵义极深地乜她一眼:“娇娇竟也会这样有礼,知进退,实在……”
“别含沙射影地作弄人呢,”陈阿娇说,“我还知道不可霸占民宅,您呢?小日子过得挺得意,入了民宅跟进自个儿家似的,倒是熟门熟路!主人要是回来了,不准怎样收拾我们两呢!”
“怕什么,”皇帝笑了笑,“这个家子朕早就打探好了,不会有别人来的!”
“若来也不怕,”她嘟嘴,“反正我会把罪责推的一干二净。”
“这朕知道,”他好脾气地笑,“本就没指望娇娇能做甚么好事——这么多年,朕惯啦。”说的她跟强盗婆子似的,她正要起怒呢,那人察言观色反应极快,提了烧开的水,道:“娇娇,水开啦,要喝吗?”
在博浪沙附近的边落里,九五之尊的皇帝被她使唤的跟小厮似的,这么一想,颇觉不忍。但又觉不妥,皇帝做起事来好像手不生,因问:“陛下练过手啦?打柴烧水样样行的……”
“柴不是朕打的。”
“啊?”
“朕是说,这屋舍从前既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