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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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凛了凛身,眼底倏忽竟有笑意:“此事不必彻查。朕知,陈后是被冤枉的。”
“哦?”窦太后一怔,些微有丝儿惊讶,但她很快平复,面上无漪:“彻儿,这么说……彻儿,你一早便知道?是谁冤了阿娇,你有无查实?毕竟这些个腌臜的手段实在不入台面,好端端的,这掖庭,被搅得成个甚么样子?”
元光五年,陈后以巫蛊魇咒圣上,坐实,上迁后于长门,收皇后玺绶,因念堂邑侯陈午佐政有功,又念初时与陈后画眉情深,不忍废,故未颁废后圣旨,后禁足长门自思已过。
窦太后此番旧事重提,是因欲解皇帝心结,陈后含冤旁迁长门之事,就像溃烂的疥疮,长在皇帝心头,窦太后老谋深算,深知,要想助陈后重新获幸,必先为皇帝除去疥疮,否则,哪怕皇帝因不忍违背孝道之故,暂且放了陈阿娇,许她重归椒房殿,也只是“暂时”权宜,陈后仍不能得宠,更遑论将来欲为陛下留下一子半女。
谁料皇帝笑道:“皇祖母莫费心。朕一直知道,长门陈后是被冤的。她确然从未魇咒朕……”皇帝微微侧过身去,一双眼睛里,充盈权谋之术。那果然是一双帝王的眼睛。
窦太后扶着双头龙拐,虚乏无力地坐下来。黄袱垫子从座上落了下去,她动不了身,却见皇帝已然弯腰去拾。然后递了给她。她颤颤巍巍的接过:“老咯!不中用啦!”空乏的声音似从掏空了的枯树干里头传来,将这整座汉宫带入暮色四合的黄昏中。
皇帝看着她,忽然道:“皇祖母猜,朕为何会知道皇后是蒙冤的?”
老太后笑了笑,心说,孙儿啊,古来美*国,你心知是谁冤了阿娇,却如此偏袒,非但不与美人加罪,反倒听信妄人胡说,将亲表姐打入冷宫。朝堂之上威风八面的皇帝,混入了后宫事,却原来也是个糊涂虫。
但她已经说不出了。喉咙间一股痰涌上来,她随即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人老如朽木,果然是不中用啦。连想说的话,也说不来。
皇帝忙沏清茶,恭敬奉上:“皇祖母,身子要紧。”
她接过,润了润嗓子,才抬头觑皇帝。皇帝唇色浅淡,嘴巴微微抿着,丰眉朗目,好漂亮的轮廓,是少年英武的模样。皇帝眼底攒起一股莫名的雾气,似在笑,却看不见半点笑意。他的唇角略一动,道:“因为,那日自皇后枕下搜出魇咒朕的巫蛊人偶……是朕派人放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老太后身如老松,只觉惊雷劈了枝干,一个趔趄,差点就要倒下。她握着龙拐,勉勉站稳,忽然笑道:“皇帝!不愧是皇帝!好算计!”
皇帝叹息道:“朕早有打算,收拾堂邑侯陈氏一门,是迟早的事。馆陶姑姑与那匹夫陈午,大逆不道!竟敢悖逆君上,私结朝臣,这也罢,谁给了他陈氏胆子,居然敢以栗太子之名,招兵买马,他这是要干什么?造反么?!”皇帝脸上原先是一派平静的,此时愈说愈激动,那栗太子刘荣正是戳中皇帝心事,当年,“金屋”一诺之前,满朝皆知,馆陶长公主与景帝宠妃栗姬交好,欲结亲太子刘荣,奉幼女陈阿娇为东宫主位,他日栗太子荣登大位,她馆陶便是当朝天子岳母,堂邑侯府一门俱荣。因此,阿娇与栗太子之婚约,实在“金屋藏娇”之前。而今馆陶大长公主心责君上不念旧恩,将爱女陈阿娇弃于长门,再来,又将早已往生数年的栗太子搬出来,其用意再显然不过,堂而皇之与当朝君上公开叫板。
于皇帝而言,是为奇耻大辱!
“是你救了阿娇,哀家谢你。”沉默良久,老太后终于道。
皇帝因说:“世人皆说是朕心狠,唯皇祖母能瞧透朕的用意。朕居高位,不胜寒凉,朕……左行右难。日后……若朕行事伤了皇祖母的心,还请皇祖母肯念在彻儿为君不易的份上,饶彻儿过去。”
皇帝言真意切,该说的,说的句句是理。亦早已为今后可能发生之事预先在窦太后跟前提了个醒儿,他日清君侧,必定血溅宫室。窦太后抬眉看他,皇帝果然生得一副狼子之相,有野心,有权谋。不由笑道:“皇帝,你做的好,哀家那个傻娇娇,只怕还蒙在鼓里呢,只道是你心肠狠,把她撂在长门便不管不顾了!谁料,真正肯护她周全的,还是彻儿。当日馆陶果然没瞧错人。”
皇帝跪下,在老太后跟前行大礼,三叩首,君王额头撞地,硁硁有声。
窦太后全身都在颤抖,枯树皮一般苍老的面皮耷拉下来,全无神采,一双深凹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她艰难地闭眼,污浊的老泪一颗一颗滚落:
“你起吧,彻儿。”
君王抬头,额头凝着血污,哑然道:“朕要动手了。皇祖母。”
要动手了……
动手了……
老太后忽然抬起龙头拐杖,蓦地狠狠砸地,大笑道:“好皇帝!真乃高祖皇帝子孙!大汉江山交到刘彻手上,哀家放心!”窦太后仰天大笑,银色的发映在烛光中,轻轻拂曳,时间苍老的仿佛就在那一刻停滞。
流苏帷帐拂荡,重重晃起,随着烛火一同偃下去,一波一波,直要排开到殿外。
她的青春与荣光,都在长乐未央一年又一年的朝拜下,停住了。忽地,便停住了。
这天下,到底是刘彻的天下。
“皇祖母!”
皇帝惊出,伸手去接时,老太后一口鲜血喷出,已然靡靡晕了过去。
谁能青春常驻,谁能权势永握,她不能,窦家不能,那自不量力的陈午,更不能呀。
☆、第15章 纱窗日落渐黄昏(15)
陈午太蠢。馆陶太狠,心思却不够缜密。皇帝摆陈阿娇一着棋,馆陶看不出其中奥妙,非但不敛势,且愈发张狂,逼得皇帝不得不提前“清君侧”。陈午是个惧内的主儿,平素没个主张,凡事馆陶说甚么,便是甚么。窦太主虽恃宠嚣张,但也懂为人臣女之道,这么多年来,也算得守本分。这次事出,皆因爱女心切,眼看陈后地位不保,承明殿那位肚里亦有了骨肉,皇帝待陈氏,日渐凉淡,她也是无法儿,只得兵行险招,私结朝臣,打了栗太子的幌子来,说白点儿,是她心昏,壮着胆子“谋朝篡位”,明着说来,她馆陶大长公主待大汉江山亦是尽心竭力,皇帝身边儿有妖妇“媚主”,她代行朝臣“清君侧”之职,到时,困皇帝于幽室,重扶陈后中宫正主之位,若然日后,阿娇生得一儿半女,得继大统,她今日密谋之事,亦算功德圆满。
她的这番心思,窦太后又岂会不知?用老太后撂白了的话儿来讲就是,馆陶是个甚么样的主儿,她能不明?哀家肠子里囫囵爬出来的,她还敢跟哀家盘磨算计?
窦太后醒将过来,见皇帝陪侍在侧,便指空气骂道:“那馆陶猪油蒙了心子!”正想再狠狠呲两声儿,谁想,喉间又是一阵急,她粗喘着气儿连连嗽起来。
皇帝有些惶急,正欲宣太医令,却被窦太后拦下:“皇帝,甭叫人,咱们祖孙俩好好儿说会子话,”老太后短促地闭眼,顿了顿,方才能说上话儿,“这眼儿一闭,腿一蹬,哀家……哀家就该去地宫寻先皇他们父子啦!煌煌一世,倒也这么过去了……”
皇帝不免有些伤怀。
窦太后因说:“孩子啊,你做的好事,哀家心里头明白。把娇娇交到你手上,哀家算是把心放进了喉咙口……”她艰难地自榻上支起身子,皴皱的跟树皮似的枯手轻轻搭上皇帝的手背,两滴老泪爬出了眼眶:“孙儿,是你好,哀家懂……也唯哀家才懂你一番苦心。……确然,将娇娇搁冷宫那里,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馆陶……馆陶行事太不稳重,她自以为她爱娇娇,殊不知,第一个能教阿娇立死的人,便是她!……也好,彻儿,让娇娇在长门别苑躲一阵儿吧,过了这事,她是富贵是落魄,皆是命,是命啊!”
刘彻居榻侧,仔细听老太后说话。过了一会儿,见老太后言语间稍有艰难,便打断:“皇祖母,您睡下罢,明儿再说事。您……切切保重身子!”
“……不妨事,”窦太后摆了摆手,“哀家再说会子……再说会子话。”皇帝因扶太皇太后坐起,攒金丝的绣枕立在身后,老太后歪歪靠着,皇帝拢了拢锦被:“您仔细凉……”
窦太后因说:“陈氏手握重兵,权势愈大,阿娇便愈危险;馆陶自以为堂邑侯一门显达,能救阿娇。糊涂啊!皇帝所忌者何?不是他们那遭遭外戚么?陈午居然还敢不避嫌,明晃晃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招人恨!”
窦太后这一说,皇帝倒有些尴尬。
窦太后没管顾,自管自又说下去:“皇帝这一着棋走的好,你想保阿娇,便先贬阿娇——实在妙!若然,往后陈午与馆陶再犯些什么事儿,都与娇娇无关喽!”像是长长的叹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穿透而来,漫过一道一道帷帐,直入皇帝心耳:“都与阿娇无关——喽——!”
君心如此。爱一人,藏的这样深。
皇帝唇眉微微动了动,蓦然谒道:“皇祖母,您好生将养,朕宣太医令陪侍。朕出来也好些时辰了,宣室殿那案上积着的奏折,又够熬深更啦。……承明殿主位身子不大好,朕去瞧瞧。”
窦太后因笑:“宝贝孙孙的,是要瞧瞧——替哀家问候卫夫人,教她好生歇着,为咱们汉室添丁,哀家有重赏。”
皇帝微微点头:“朕代子夫谢皇祖母。”
窦太后摆了摆手,赵清蓉因出前道:“太皇太后,前儿给卫夫人的祈寿锦囊已备好了,奴婢这会子便去取来?”
“也好,去取吧,教皇帝顺路捎回承明殿便是,”窦太后轻轻闭上眼睛,“省得承明殿那孩子又来跑一趟……大风大雪的,怪可怜。”
皇帝又谢,窦太后因说:“哀家乏了,皇帝起驾罢。”
外头惨惨是风雪,前一阵儿刚停的白羽似的雪絮,这会子又间间断断飘了起来。廊子里似脱开线的袖口,冷风张鼓着灌进来,她缩着脖子,瑟瑟打了个哆嗦。
杨得意尾随后面,不由道:“小婢子,给你家主子披个大氅哟,不伶俐的!”
蕊儿忙将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