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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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哈哈大笑:“这牙尖嘴利,不知像谁呢!”
便又坐下来。
刘彻抿一口茶,道:“这真要告辞啦。刘姑娘,你好坐!我回了京城,……我倒是不想你,估摸我那儿子可是会念着你!”他又没正经,不想自己已是有了把年纪了,与那小姑娘差着辈儿呐!说这种话,当真过了!
小姑娘臊的没能耐:“往后可不要说这种话了,听你说——你家里是不错的,家大业大,既这么,你儿子定能说个好亲事,可不要再攀着我这种山里粗妇……”
“你招人疼,”皇帝恍惚间便觉有些伤感,“我说的都是真,没逗你呢,真想要你这么个女儿。——那是不能啦!所以我才念着要收你作儿媳。”他淡漠一笑:“你却当了玩笑话。……甚么山里粗妇,粗妇又怎样?……比她们好,比她们都好!”
她便觉这人有些怪,但瞧他这副模样,又觉可怜。便道:“那……那你往后再来玩儿!我这里,有好茶好果儿,还能粗粗招待客人,茶水可都是山泉呐!可好啦!”
他一笑:“那说定啦,我一定还来。今年是来打猎的,巧路过博浪沙,便来看看。那——我那玉,你收不收?”
女孩儿不忍拂他意,因笑了笑:“你说了——这玉不能是好玉,对么?若是贵重,那当真不能收了。”
“那当然,”皇帝一笑,“好玉哪能随手给人呐?不值几个钱。”
皇帝下阶,林子前跪着的一班人便蹭着膝盖让出一条路来,他忽地停下,只觉竹林更茂盛了些,竹屋更利落清爽了些,旁的,便再没变故。
世事常情,变的只是人。
帝王落下一声叹息。再回首,那女孩儿倚门立在那儿,眼神绵长绵长……仿佛要落进沾尘不染的风里,一点,便没了。
再也没了。
皇帝御驾荣返长安,稀稀拉拉又拖了小几月,那班子重臣自不是养着闲吃干饭的,军情要务若是等皇帝回朝再处置,哪还来得及?
因这一时,皇帝荣返,已无紧要事务要处理了。刚至宫门口,杨得意便已迎出,皇帝坐辇中略一笑:“这般急赶慢赶,朕一见你便心烦,有杨长侍在的地儿,便无好事。朕在路上都已听说了,——这是怎么回事?赵婕妤是新晋宫妃,朕亲封,她初到宫中,怎么便会得罪了皇后?”
杨得意一哂,尴尬道:“禀陛下,赵婕妤年轻轻的,不懂敛性子,亦是难免。仗着貌美,气性儿高,宫中各嫔妃见她孤身一人回来,并未伴驾,打量她好欺负呢,便起了口角,赵婕妤自觉委屈,这事儿皇后娘娘又处置稍有失当,一来二去的,便与皇后娘娘有了些嫌隙。”
“这也算不得嫌隙,”皇帝因说,“朕说呢,皇后向来是不管事的,这会子倒为个婕妤,将后宫闹个鸡飞狗跳……”皇帝迅速转了话锋,蹙眉道:“那这事——与长门宫那位又有何关系?怎把她也卷进来了?”
杨得意一慌,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对付着敷衍:“这……长门宫那位向来不理外事,近来也不知怎地,自打赵婕妤入宫,那边便也不好啦!”
他啰啰嗦嗦,也没说个准儿,皇帝便厌烦,道:“杨得意,你这是怎么啦?这口条,对不起拿的年俸!有话便爽快些说!”
杨得意一拍腿,心说,这可真冤枉呀!奴臣能知道些甚么?无非是后宫里的勾心斗角罢了,赵婕妤年轻轻的,自然是想往上爬,那已然坐着高位子往上的,能眼睁睁瞅着自己被拽下来?斗来斗去的,为着甚么?还不是帝王恩宠!
但长门宫那位……心里头在想些甚么,可真无人知道了。
皇帝因蹙眉。
杨得意狗腿子似的讨好:“陛下,可要摆驾甘泉宫?您不在的日子,是赵婕妤受委屈啦,您若抽身去甘泉宫看看,旁的人便知赵婕妤在陛下心中地位之高,往后呀,也少能再欺负人!”
“不急,”皇帝摆手,“朕一会儿自会去甘泉宫,现下里……摆驾——长门宫。”
杨得意一怔,鼻子便有些发酸,这许多年过去了,皇帝这又是何必……?故人已去,原是长门宫一景一物,都比眼前人重要。
便唱:“陛下摆驾——长门宫!”
暮色已重,汉宫正兴着这重色,一眼望去,死景恰映活心。这颜色正好,戚戚的,皇帝也是……多久来没高兴过啦。
人事已非。话是这么说,但偶尔来一趟,辇子还未近,那颗心便咚咚跳着似要飞出了喉咙口。
他……紧张呀。
“陛下——驾到!”
皇帝一惊,睁开了眼。原是这么快……这么快便到了。一眼望去,满目皆是熟悉的景物,廊下那只鸟笼子还在,笼中长尾雀子却早已不见了影儿,银铃子像蔓藤似的挂着,风一吹,便随着鸟笼晃荡,铃铃铃……可好听。
皇帝红了眼眶。
“你若喜欢,再养一只,没的空了笼子,怪可惜。”
他也不知他为何要这样说,明明笼中若再添只雀子,可要比这空落落的感觉,瞧着……更教人难过。
隔了一道帘子,她身姿曼妙。因听了皇帝出声儿,便一动,忽地叹了口气,道:“养过啦,常年养着雀子,长大时,我便开了门放走。——自由自在的天空,便任它飞,海天海地的,有甚么不好呢?总比这里好——飞的再疼再累,也总比这里好。”
皇帝有些难过:“那随你。”
帘子那边便有了动静:“您又来啦。”映在帘上的那抹倩影便缓缓靠近,靠他太近了,便能见,她矮他一个头。她便谒下:“妾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年无极。”
“免。”隔着帘子,他虚扶了扶手,有些无奈:“说过多几回了,你见朕,不必谒礼。”
“那是规矩,”她戚戚一笑,连声音都似要沁出了泪,“不能的。”
“规矩?”皇帝一顿:“朕在你面前,甚么时候有过规矩?”
☆、第117章 武帝(6)
“不说这些个;”她低叹,“既来了;陛下请里边坐。”
他便掀帘子进去了。因随口一说:“我打博浪沙回来。”
她一顿,而后道:“听说了。”
“去了从前的地儿,——那屋子还在。朕都没想到;那破屋竟然还在。有人住呢,拾掇的干干净净,朕瞧了心里也喜欢。他们爱住,便给他们住,都是朕的百姓,总比荒落了好。”
他似闲话家常;话挺多;这么淡淡说着;来了长门宫,此处无掖庭的勾心斗角,极安静,帝王便觉是回了自个儿的家,他发牢骚,他说心里话,都有人听着。
皇帝举一杯香茶,微抿,却见她无动作,便抬眉:“怎么?”
“……有人住呐?”她还在想着皇帝方才的话,魂儿似走了一般,愣愣问:“都是些什么人?那一处,按说当年亲军羽林卫奉命起屋时,也是探查过的,想必算得隐蔽,怎被人给住了呢。”
她走了神,话虽是问着皇帝,但却像是在自言自语。
皇帝搁下香茗,便打量她。她被瞧的不好意思了:“瞧甚么呢。”
“没,朕没瞧甚么,”皇帝缓声道,“只觉你今儿有些奇怪。”在她面前,皇帝向来不拘着,便开起了玩笑:“怎么,怕朕回来找你算账,你吓到啦?”
“算账?——我曾做错过甚么事吗?”
“当然没,你便是做错了,朕也不会对你怎样。”这话一出,便有些伤感。皇帝润了润嗓子,因说:“那破屋子,朕只待了半刻便回来了。没撞见主人家。”
“那……屋中竟无人么?陛下甚么也没瞧见?”
“接待朕的是个姑娘。”皇帝深觑她,真觉她今儿奇了怪:“朕倒挺喜欢她,还跟她开玩笑,要接她回宫做据儿的妻子。——其实朕当真不算开玩笑,她若应了,朕真会将她带回宫来教养,时机合适了,便赐婚配据儿。”
“她?……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
她有些惊讶,但并不是为着“配据儿”。皇帝会错了意,因说:“你和她们一样,也觉太子高高在上,凡人配不得么?这有甚关系,朕河间遇见的赵婕妤,出身未必比朕在竹屋里结缘的那小姑娘好,但朕喜欢赵婕妤,朕便要她伴驾,旁人谁敢说些什么?据儿也是一样!据儿喜欢谁,就可以抬举谁!”
她看了皇帝一眼,道:“那是据儿喜欢的么?分明是皇帝看上了,非要赐婚给据儿!”
皇帝被她这话说乐了,因笑道:“你偏和朕抬杠。朕琢磨着,爷儿俩眼光未必能差太多,竹屋里遇见那小姑娘,朕是真心喜欢的,说来也怪,朕这般的喜欢,却半点没有想将她纳入后宫的心思,怎么想着,都想要她嫁给据儿,让朕当女儿来疼。你说奇怪不奇怪?——是朕老了?”因自嘲笑笑,自说自话:“朕果真老了,连美人都不爱了。”
她与皇帝是何等关系,半点不拘着,连皇帝都敢呛。见皇帝这般“谦虚”,便道:“您尽胡说吧,好似赵婕妤不美似的,好似赵婕妤岁数能做竹屋里那小姑娘娘似的!”
皇帝哈哈大笑:“你呀,把朕当冤家对头!”
可不是么,他新纳赵婕妤,劲头兴着呢。皇帝哪能不爱美人。
他便下枕往榻上这么一歪,口里咂道:“还是你这儿好。朕爱这里。你这儿歪着睡个觉,都比旁处安神。”
“不便在我这儿睡的——您,您不去甘泉宫?”
“朕老了,没那个精力。”
皇帝便喃一声:“还是你好,——阿沅,还是你好,朕跟你说说话儿,便开心许多。”
她傻傻一问:“陛下还有不开心的时候?”
“阿沅,你该反着问——问我刘彻这些年来可还有过开心的时候?”
他的声音好似从极远处传来,蒙了一层雾气,明是传的近了,却怎么也听不清。拿手一拂,满袖都是湿哒哒的雾水儿,皇帝的声音那样沉,那样憔悴。
她便有些不忍心。
“往后朕常来。朕从来便喜欢这长门的。”
这“长门”二字甚是刺耳,隔了这么多年,仍是很刺耳。她掬泪笑道:“陛下喜欢这儿?那陛下可是个有良心的,当年想必是私心极喜欢这处儿,才将这冷冰冰的长门宫,赐给您的结发妻吧?”
他一睁眼,再眯起,极难过地瞧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