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手记-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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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生女儿?将来……将来我们……我们过世了,遗产都是你的。〃我气得胃马上痛起来,但面上仍笑眯眯的。
〃做女儿总是有条件的啊!〃我要套套我卖身的条件。〃怎么谈条件呢?孩子,我们爱你,我们领养了你,你跟我们永远永远幸福的住在一起,甜蜜的过一生。〃〃你是说过一辈子?〃我定定的望着她。
〃孩子,这世界上坏人很多,你不要结婚,你跟着爹地妈咪一辈子住下去,我们保护你。做了我们的女儿,你什么都不缺,可不能丢下了父母去结婚哦!如果你将来走了,我们的财产就不知要捐给哪一个基金会了。〃
这样残酷的领儿防老,一个女孩子的青春,他们想用遗产来交换,还觉得对我是一个天大的恩赐。
〃再说吧!我想走了。〃我站起来理理裙子,脸色就不自然了。
我这时候看着这两个中年人,觉得他们长得是那么的丑恶,优雅的外表之下,居然包着一颗如此自私的心。我很可怜他们,这样的富人,在人格上可是穷得没有立锥之地啊!
那一个黄昏,下起薄薄的雪雨来,我穿了大衣,在校园里无目的的走着。我看着萧杀的夜色,想到初出国时的我,再看看现在几年后的我;想到温暖的家,再联想到我看过的人,经过的事,我的心,冻得冰冷。
我一再的反省自己,为什么我在任何一国都遭受到与人相处的问题,是这些外国人有意要欺辱我,还是我自己太柔顺的性格,太放不开的民族谦让的观念,无意间纵容了他们;是我先做了不抵抗的城市,外人才能长驱而入啊!
我多么愿意外国人能欣赏我的礼教,可惜的是,事实证明,他们享受了我的礼教,而没有回报我应该受到的尊重。我不再去想父母叮咛我的话,但愿在不是自己的国度里,化做一只弄风白额大虎,变成跳涧金睛猛兽,在洋鬼子的不识相的西风里,做一个真正黄帝的子孙。
这样的人生
我搬到北非加纳利群岛住时,就下定了决心,这一次的安家,可不能像沙漠里那样,跟邻居的关系混得过分密切,以至于失去了个人的安宁。
在这个繁华的岛上,我们选了很久,才选了离城快二十多里路的海边社区住下来。虽说加纳利群岛是西班牙在海外的一个省份,但是有一部分在此住家的,都是北欧人和德国人。我们的新家,座落在一个面向着大海的小山坡上,一百多户白色连着小花园的平房,错错落落的点缀了这个海湾。
荷西从第一天听我跟瑞典房东讲德国话时,就有那么一点不自在;后来我们去这社区的办公室登记水电的申请时,我又跟那个丹麦老先生说英文,荷西更是不乐;等到房东送来一个芬兰老木匠来修车房的门时,我们干脆连中文也混进去讲,反正大家都不懂。
〃真是笑话,这些人住在我们西班牙的土地上,居然敢不学西班牙文,骄傲得够了。〃荷西的民族意识跑出来了。〃荷西,他们都是退休的老人了,再学另一国的话是不容易的,你将就一点,做做哑巴算了。〃
〃真是比沙漠还糟,我好像住在外国一样。〃
〃要讲西班牙文,你可以跟我在家里讲,我每天噜苏得还不够你听吗?〃
荷西住定下来了,每天都去海里潜水,我看他没人说话又被外国人包围了,心情上十分落寞。
等到我们去离家七里路外的小镇邮局租信箱时,这才碰见了西班牙同胞。
〃原来你们住在那个海边。唉!真叫人不痛快,那么多外国人住在那里,我们邮差信都不肯去送。〃
邮局的职员看我们填的地址,就摇着头叹了一口气。〃那个地方,环境是再美不过了,偏偏像是黄头发人的殖民地,他们还问我为什么不讲英文,奇怪,我住在自己的国家里,为什么要讲旁人的话。〃荷西又来了。
〃你们怎么处理海湾一百多家人的信?〃我笑着问邮局。〃那还不简单,每天抱一大堆去,丢在社区办公室,绝对不去一家一家送,他们要信,自己去办公室找。〃
〃你们这样欺负外国人是不对的。〃我大声说。〃你放心,就算你不租信箱,有你的信,我们包送到家。你先生是同胞,是同胞我们就送。〃
我听了哈哈大笑,世上就有那么讨厌外国人的民族,偏偏他们赚的是游客生意。
〃你们讨厌外国人,西班牙就要饿死。〃
〃游客来玩玩就走,当然欢迎之至。但是像你们住的地方,他们外国人来了,自成一区,长住着不肯走,这就讨厌透了。〃
荷西住在这个社区一个月,我们申请的新工作都没有着落,他又回到对面的沙漠去做原来的事情。那时撒哈拉的局势已经非常混乱了,我因此一个人住了下来,没有跟他回去。〃三毛,起初一定是不惯的,等我有假了马上回来看你。〃荷西走的时候一再的叮咛我生活上的事情。
〃我有自己的世界要忙,不会太寂寞的。〃
〃你不跟邻居来往?〃
〃我一向不跟邻居来往的,在沙漠也是人家来找我,我很少去串门子的。现在跟这些外国人,我更不会去理他们了。〃〃真不理?〃
〃不理,每天一个人也够忙的了。〃
我打定主意跟这些高邻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我之后来在两个月之内,认识了那么多的邻居,实在不算我的过错。
荷西不在的日子,我每天早晨总是开了车去小镇上开信箱、领钱、寄信、买菜、看医生,做这些零碎的事情。
我的运气总不很好,每当我的车缓缓的开出那条通公路的小径时,总有邻居在步行着下坡也要去镇上办事。
我的空车停下来载人是以下几种情形:遇见年高的人我一定停车,提了东西在走路的人我也停车,小孩子上学我顺便带他们到学校,天雨我停车,出大太阳我也停车。总之,我的车很少有不满的时候,当然,我载客的对象总是同一个社区里住着的人。
我一向听人说,大凡天下老人,都是噜苏悲伤自哀自怜,每日动也不动,一开口就是寂寞无聊的一批人。所以,我除了开车时停车载这些高年人去镇上办事之外,就硬是不多说太多的话,也决不跟他们讲我住在哪一幢房子里,免得又落下如同沙漠邻居似的陷阱里去。
荷西有假回来了,我们就过着平淡亲密的家居生活。他走了,我一个人种花理家,见到邻居了,会说话也不肯多说,只道早午安。
〃你这种隐士生活过得如何?〃荷西问我。
〃自在极了。〃
〃不跟人来往。〃
〃唉啊!想想看,跟这些七老八十的人做朋友有什么意思。本人是势利鬼,不受益的朋友绝对不收。〃
所以我坚持我的想法,不交朋友。都是老废物嘛,要他们做什么,中国人说敬老敬老,我完全明白这个道理,给他们来个敬而远之。
所以,我常常坐在窗口看着大海上飘过的船。荷西不回来,我只跟小镇上的人说说话;邻居,绝对不理。
有那么一天中午,我坐在窗前的地毯上向着海发呆,身上包了一块旧毛巾,抽着线算算今天看过的船有几只。
窗下面我看见过不知多少次的瑞典清道夫又推着他的小垃圾车来了,这个老人胡子晒得焦黄,打赤膊,穿一条短裤,光脚,眼光看人时很锐利,身子老是弯着。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扫这个社区的街道。
我问过办公室的卡司先生,这清道夫可是他们请来的?他们说:〃他退休了,受不了北欧的寒冷,搬到这里来长住。他说免费打扫街道,我们当然不会阻止他。〃
这个老疯子说多疯就有多疯,他清早推了车出来,就从第一条街扫起,扫到我这条街,已经是中午了。他怎么个扫法呢?他用一把小扫子,把地上的灰先收起来,再用一块抹布把地用力来回擦,他擦过的街道,可以用舌头添。
那天他在我窗外扫地,风吹落的白花,这老人一朵一朵拾起来。海风又大吹了一阵,花又落下了,他又拾;风又吹,他又拾。这样弄了快二十分钟,我实在忍不住了,光脚跑下石阶,干脆把我那棵树用力乱摇,落了一地的花,这才也蹲下去一声不响的帮这疯子拾花。
等我们捡到头都快碰到一起了,我才抬起头来对他嘻嘻的笑起来。
〃您满意了吧?〃我用德文问他。
这老头子这才站直了身子,像一个希腊神祗似的严肃的盯着我。
〃要不要去喝一杯茶?〃我问他。
他点点头,跟我上来了。我给他弄了茶,坐在他对面。〃你会说德文?〃他好半晌才说话。
〃您干嘛天天扫地?扫得我快疯了,每天都在看着您哪。〃他嘴角居然露出一丝微笑,他说:〃扫地,是扫不疯的,不扫地才叫人不舒服。〃
〃干嘛还用抹布擦?您不怕麻烦?〃
〃我告诉你,小孩子,这个社区总得有人扫街道,西班牙政府不派人来扫,我就天天扫。〃
他喝了茶,站起来,又回到大太阳下去扫地。
〃我觉得您很笨。〃我站在窗口对他大叫,他不理。〃您为什么不收钱?〃我又问他,他仍不理。
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老疯子的身旁多了一个小疯子,只要中午看见他来了,我就高兴的跑下去,帮他把我们这半条街都扫过。只是老疯子有意思,一板一眼认真扫,小疯子只管摇邻居的树,先把叶子给摇下来,老人来了自会细细拾起来收走,这个美丽的社区清洁得不能穿鞋子踩。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老人可有意思得很,他跟我心里的老人有很大的出入。
又有一天,我在小镇上买菜,买好了菜要开车回来,才发觉我上一条街的德国老夫妇也提了菜出来。
我轻轻按了一下喇叭,请他们上车一同回家,不必去等公共汽车,他们千谢万谢的上来了。
等到了家门口,他们下车了,我看他们那么老了,心里不知怎的发了神经病,不留神,就说了:〃我住在下面一条街,十八号,就在你们阳台下面,万一有什么事,我有车,可以来叫我。〃
说完我又后悔了,赶快又加了一句:〃当然,我的意思是说,很紧急的事,可以来叫我。〃
〃嘻嘻!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心脏病发了,就去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