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肯河,为我们泣血的爱情作证-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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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时此刻,他对着那个角落,长时间地发着呆。
那里空空如也,没有半点他们的痕迹。没有骨头,没有死灰,甚至,连着过火的痕迹也看不出来。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们两个,好像是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第二章
第二章
斡肯河从完达山的最深处流出,一路向西,越行越快。当它绕过几座大山,将要跟牡丹江汇合时,又陡然躲开,朝着北方的山谷中奔去。就在那里,它左弯右拐,形成了一块小小的三角地。在那儿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当地人叫它“巴兰屯。”
五百年前,这里是女真一个部落的所在地,只有五六户人家。民国以后,陆续来了一些闯关东的。到了三年困难时期,便有更多的人从关内逃荒,逃到了此地。就在那年秋天,有一对男女从山东出来,一路要饭,眼看就要绝望了,忽然眼前一亮,发现了这块风水宝地。于是,他们决定再不走了,子子孙孙就要在这里定居。那男的姓姜,只有一只眼。女的是他媳妇,什么活都能干。三十年过后,男的成了老姜头,女的成了老姜婆子。那老姜头虽说瞎了一只眼,屯里人却都说他命好。娶了屯里最能干的媳妇,给他生了五女一男。一来二去的,五个闺女有四个都出了门子,日子过得都还可以,姑爷儿们也都算孝心,时不时过来帮着干点活。家里就一个老闺女还念着初中,再有,就是那个独生儿子姜凤友了。
凤友是民办教师,就在本屯那个小学校里教书。说是学校,不过是两间草房,三个年级,总共不到二十个学生。他既是校长,也是唯一的任课老师。去年他从乡高中毕业,本来,想在乡政府找个什么工作的,费了半天劲,还是没法子,就背着铺盖卷回来了。一开始,他赌着气干,过了半年多,觉得就这样过下去也成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能挣全老力的工资,还能自己说了算。下午放学后,他把门窗关好,最后一个出来。学校在屯北头的一个坡地上,从这里能看见从北而来的那条山道。去县城上乡里都是走那条路的。有事没事的,他爱朝那条道上看,时不时,心里就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从外表上看,凤友长得眉清秀,像个姑娘。可是你只要细看他的眼神,便知道这是一个颇有性格的小伙子。当他沉思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有灵光在闪动。而当他愤怒时,眼中冒出的火,几乎可以把半个世界都烧成灰了。家人都知道他的脾气,几个姐姐自然让着他。就是老姜头,一直对凤友粗声喝斥,想把他当个小泥人那样搓来搓去,直到那个大年三十的晚上,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才永远地改变了他的态度。那天,几个出嫁的姐姐带着姐夫们早早来到家里,带来了一大帮孩子,也带来了不少的好吃东西,准备着一大家人欢欢乐乐,过一个痛快的团圆年。三姐的孩子大奎,当时只有四岁半,摇摇晃晃地还不大会走路,二个人坐在下屋的门口处摆棒子玩。天快黑的时候,有一只黄鼠狼悄悄地从下屋钻出,刚好让小大奎看到了。
那孩子一把将黄鼠狼抓住,按在地上。正好手边有一把猪食刀,他想都没想,抄起刀来,一刀便砍下了黄鼠狼的脑袋。家人闻声赶上前,一见此景,脸都吓白了。老姜头最为迷信,对黄鼠狼尤其信得厉害,当即跳上前去,给了大奎一巴掌,又调头把三姐和三姐夫骂了个狗血喷头。凤友娘说了一句:“大过年的,你就别骂哩。”也给老姜头一瞪眼,吓了回去。老姜头一边骂,一边收拾起黄鼠狼的尸体,装进了一个小盒子,要送到上屋供起来。这时,凤友一声不响地上前,从他手里拿过盒子。在家人的盯视下,他把盒子投进了灶膛,眼看着熊熊大火把它裹住,烧得再无踪影,才稳稳地回过头来,面对着家人。老姜头看得呆了半晌,突然跳起,抄起一把铁锹就赶了上来,劈头朝凤友打上去,嘴里大骂着:“小畜生啊,老子今儿非要了你的命!”凤友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用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老姜头一见这眼神,不知怎么,那股狠劲倏地便没有了。他把铁锹举到凤友的头顶,干叫着要宰了他,却怎么也下不了手了。最后,他的胳膊软软地垂下,把锹丢在地上,自己也一屁股坐下,再也起不来了。当时,家人都看出,凤友的眼中放射出的光。真像是两道电光。
此时,凤友从学校出来,朝山道那边眺望,就看到有一辆五十铃卡自远而近到屯子边时,看出是老万海开的车,车上拉了不少东西,有农工商联合体进城采办的化肥,也有几件花花红红的行李。农联体总经理伍占江也在车上,大说大笑的。还有一个人,引起了凤友的注意。那是一个姑娘,穿着粉红色的衬衫,坐在车前头,紧…挨着老万海。她的面目看不清楚,却觉得,表情艮是活跃,不时地跟老万海说话,也跟伍经理一起笑着什么。偶尔,她说了一句什么话。结果,他们笑得更厉害了。
一直目送着汽车进了农联体办公部,隐入了大院墙的后面,凤友才把目光收回。回到家里,娘正在做饭,小妹凤琴也已放学,蹲在灶头前烧着火。她在大屯子的中心校念书,来回要翻过一道岭的。见到哥哥,凤琴就说:“正好,小哥,我有一道题,呆会你帮我做一做,啊?”凤友没吱声,进了西屋。除了北炕上堆着苞米,放着几件农具,这间屋子就是他的专用了。炕柜上放.着被子,下面,三个格子里。都是书,他从小学到现在所念过的、买过的、借来没还的书,有一百多本。每天回来,除了帮爹娘干点活,他就是看书。最常看的是《三国演义》,还有那本老本的《古文观止》。他几乎能把李密的《陈情表》、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和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背下来。
院子里传出老姜头的声音,咳嗽,吐痰,把木匠工具挂好,到猪圈前看,拿起猪食勺喂猪,大声骂着那头他最宠爱的花壳部,然后才跺跺脚,进门来。凤友娘问他一声:“回来啦?”他哼了一声,问:“弄的啥饭?”听说是大饼子、小米粥,又嘟嚷了几句什么,把他一家之长的劲头拿了个十成足。凤琴问:“爹,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老姜头抄起锅台上的葫芦瓢,掀起缸盖舀了半瓢水,古咚古咚喝了,然后才答道:“那点活儿,四五个木匠都去了,还不快?”干了二十多年木匠,老姜头的手艺在屯里是数一等的,因此,看不上别的木工,言语中,经常露出这样的意思:全屯子有他一个木匠足够了。凤友娘问:“不就是修第三分公司纪老六那破车吗,还用四五个人?”大队建成“农工商联合体”之后,原有的小队就变成了分公司,听上去别扭,叫上去更别扭。凤友娘练了多少回了,这是头一回叫得顺了点口。老姜头道:“那车前天俺一人就拾斗完了,还用他们那几个二X?是给伍经理家修房子,收拾他家那下屋。”凤友娘不解:“他家那几口人,连三间房都住不了,还收拾下屋干啥?”老姜头抽出烟袋,装上烟末子,就着灶头火点着。先抽了一口,又挤出一口清口水,箭一样射进灶炕,然后才道:“说是县里有个姑娘,到咱这儿来找工作哩,当啥‘总经理秘书’,要住在伍经理家哩。“凤琴问:“真的?经理秘书”听上去跟电影一样哩!就一个人?到咱这儿来?”凤友娘问:“当秘书,咋不到靠山屯去,那儿不是有个大公司吗?”老姜头故作出不耐烦,每当他无法回答什么时,就是这种口气:“你问俺,俺哪儿问去?”再说,管人家闲事干啥,又不是住到咱家?”凤琴更来了劲:“是啥样一个人儿,啥时候来?”
姜凤友这时已经忘了手中的书,抬着头,把耳朵竖立起来,听着那外间说话。老姜头刚要说什么,院子里阵乱,凤芝,也就是凤友的三姐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手里还领着两个。她才二十六岁,脸面还红花般秀丽,身子已经壮得不行了,因为不停地生孩子,也因为特别能吃。怀里的孩子,手里的孩子,都在吃着剩大饼子,她自己嘴里也嚼个不停。进院来,她就朝那条大黄狗喝个不止,防备它不认人,咬了孩子。大黄狗自然认识她,而且,认识到不管自己怎么叫,嗓门也不会比她高,因此,把张到一半的嘴又闭上了,继续在阴影里打盹。一进门,凤芝就叫:“妈,大奎二奎和小三儿先搁这儿啦,工联体今晚有事,我得去帮忙。是那个县里的秘书了,总公司要开个欢迎会儿,布置会场,桂英坐月子,妇联的事,就得我张罗啦。”
“哎呀,真来了呀?”凤琴叫起来,兴奋得小脸泛红,“啥样个人儿啊,男的还是女的?多大啦?叫啥呀?”
“你们还不知道哇?”凤芝一边把孩子放下,一边道:“是个姑娘啊,姓刘,人长得没治了,你要不看,真不信还有人长那么水灵的,听说,是县长的闺女哩,叫啥还不知道。一笑那个甜劲啊,甭提多好看了。行啦,我得快着去啦,要不,一会伍经理又开骂了。爹,那刘秘书的屋于是你拾斗的?完了?”老姜头没理她,抽着烟,又把一股口水射进灶膛。凤友听三姐脚步连响,迅速去了,才把脑袋放在炕上,脖子已经酸透了。吃饭时,老姜头训凤友:“放学回来,也眼里有点活儿,菜园子早该浇水啦,放着洋井在那疙瘩,压两下又咋的啦?就知道扎炕头上看书,想咋的呀?还能看出花样来呀?庄稼人,就得种地干活过日子,整天价你瞅你,看书看得眼都直了。想干啥呀,养大爷呀?”凤友不说话,闷头扒拉小米稀粥,脸都气红了。一边很响地喝粥,一边心里说:“种地的就不能看书?古代的名人义士,多少就是耕读出身?”想着那些人的荣誉和气节,心就动了一下。又想到父亲如此的无理,忽然就有一股逆气,在肚里产生,不由得放了一个屁。凤琴哈地笑了一下,又赶紧吐一下舌头,把笑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