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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天囚-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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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克等胡冬根说完了,接着说:“佘彤一接手设备厂,设备厂马上就乌烟瘴气,来不及蹬腿就完了蛋。听说他接手,厂里都议论纷纷,说让一个放出来的劳改犯来管一个厂子,难道说全厂的人都不如一个劳改犯。可是上面说现在是改革年代,不能用老眼光看新问题,选拔任用干部要不拘一格,何况是承包,亏也亏他个人的,赚也赚他个人的,再说人是不断变化的,随着工作环境的变化,一些不良习气也会改掉,还说人家是从监狱里出来的,现在就需要这种胆子大,敢闯敢冒的人去开创局面。人家是吃过苦头的,是从大熔炉里炼出来,还能再犯错误。不能老抓着别人的痛脚去捏,现在改革开放也是一种实验,允许人尝试,谁尝试都行。可好,佘彤上任了……一上任,就重用亲信,排除异己,弄虚作假,徇私舞弊,挪用资金,公款送礼,公款吃喝,直喝得厂子山穷水尽,工人工资发不出。佘彤的小姘原来手上只有一个金箍子,一年后变成了八个,颈上的项链比牛绳还粗。你想想,他捞了多少。可是工人,退休的没有退休金,上班的没有工资,大家全住大黑咕隆咚的房子里,他和副厂长几个却用公款盖了一幢比滕王阁还气派的官楼。眼看着厂子被他毁得只剩一口气了,工人们多次集体上访,找经委、找主管企业的副县长、找县纪委、市纪委,找县检察院,检察院的人说:我们人手少,时间短,暂时管不了;找市纪委,市纪委的人说佘彤只是个厂长,不够级别。县里的问题,一般由县里解决;找市反贪局,市反贪局的人说:材料已转给局长了,可是局长到北京开会去了……左左右右,反反复复,大家找了无数次,可每一次工人们都碰壁而归。有时是第一单位推给第二个单位,第二个单位又推给第三个单位,第三个单位又推到第四个单位……最后又推回到第一个单位。尽管如此,大家并不灰心,工人们为了自己的合法权益继续坚持行动。可是,不料后院起火,工人宿舍的玻璃在晚上会被人突然砸碎。德贵的老婆一次晚上上厕所,刚出厕所,便叫人用断砖头在脑袋上砸了一家伙,血流得如同堤决了口一样,送到医院,医生说脑神经受到了伤害。到现在,人还瘫在床上,神志不清,连话都不会说。很显然,这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在搞恐吓。”

左处长从同情的角度看了欧阳得贵一眼。

欧阳得贵的眼睛里说不清是深沉还是郁闷,是忧虑还是茫然。他呆坐在那儿,一言不发,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烟。

胡冬根快言快语激奋地说道:“佘彤这龟儿子,良心让狗吃了,我们的饭碗都砸了,还忍心用我们的钱盖他的高楼大厦,连地主、恶霸都不如,比黄世仁、刘文采还恶毒,可毕竟这还是共产党的天下,我就不信会让他永远胡作非为下去。果然不出我所料,后来果真出了大乱子,这也是报应。”他说完,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蒋克又接着说:“不瞒你左处长说,漏是补了,可是补得晚了一些。如果早些动手铲除佘彤这样的人,兴许厂子还有救。佘彤不是有程家卿、傅梅他们在背后撑腰,他佘彤一条小泥鳅自然掀不起多大的浪来,可程家卿、傅梅偏偏让这条小泥鳅坐上龙坐的轿子,这条小泥鳅便也能掀起惊涛骇浪来。程家卿有今天,佘彤出了不少的力;佘彤能有今天,程家卿也有一份功劳。也许是因为众怒难犯,也许是因为名声太坏,也许是因为厂子败得差不多了,佘彤来了个脚板上抹猪油,一溜了之。他辞了职,大家便拿他没办法了。他辞了职,楼还住着,可谁敢上他家提意见?他家两条大狼狗,见生人就龇牙咧嘴,凶相毕露。这下可好,厂子停了产,机器都卖了,他却一点责任都没有,厂子成了死厂。人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就是这死骆驼,也被人家连向带骨头都剔得一干二净了,光剩一张皮。到了这一步,谁还有回天之力?谁还敢承包厂子?你说,谁会向一堵快要倒塌的墙那边跑去?厂里没有头,上面也没有人管。既不宣布倒闭,也不下令兼并,大家只好自谋生路。年轻一点的杀出去,往外闯,年纪大的摆摆小摊,再大的就什么也干不动了。工人们,苦哇,有的真揭不开锅了,只好向县城附近的农民租几亩地种种。

1994年县里闹开了集资,副科级以上干部每人1000元,一般干部每人集资800元,工人每人集资600元。集资以后获利可以分成,没有获利连本带息退回本人,至于连集资款一块鸡飞蛋打怎么办,没有说。而且集资的事只是会议上口头传达的,没有文件,但是如果不参加集资,则有惩罚措施,有帽子的不交怎么办,没帽子的不交怎么办,是干部的不交怎么办,不是干部的不交怎么办,一应俱全。做工人的如果拒不交出集资款,限期退出公房。这对本来就一穷二白了的下岗工人无异于雪上加霜。设备厂的工人们就在一块商量怎么办,当时我脑子一热,自告奋勇,决定带着大家找县政府给个说法,愿去的就去,一共才去三个人。哪知,在县委政府大院还没站上五分钟,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走了出来,大概他也知道自己分量不够。不久,程家卿和程家卿的秘书,洪秘书,还有几个副县长也下来了。我和得贵、冬根,我们三个人应邀上去与县长们协商,能与县长们面对面坐着,像外国元首一样对坐着谈判一样,我们真感到工人当家做主的光荣,又激动又兴奋。

“哪知,等我们仨上去,板凳还没有坐热,程家卿的脸色就变了,正眼也不瞧我们一眼,说话也硬得很,又冷,我们开始如坐针毡。过了一会儿,洪秘书走了进来,在程家卿耳边嘀咕了几句,程家卿沉着脸走了,走之前对我们三个说:你们等等,我马上就来。程家卿走了,其他人也跟着出去了,好像遇到了什么大事。左等右等不见程家卿他们回来,我们就想走了,就在我们想走的时候,突然来了几个公安,我们心一下都提到了嗓子眼了。公安一进来就说,你们冲击县政府,带头闹事,现在我们奉上级命令要将你们拘留。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我就说:我们是程县长请来的。等程县长来了之后,我们再跟你们走不迟。其中一个公安说,别他妈啰嗦,跟我们走。我只得心存侥幸地对他们说,要带人带我一个人,你放了他们两人。他们是陪同我上来的,不关他们的事,公安不依,得贵的家属还瘫在床上,得有人照顾才行。我把实情向公安做了陈述,他们还是不依,还开玩笑地说,他们只端着一个饭碗,要是不听上面的,饭碗就会像神秘的飞碟一样消失。就这样,我们在拘留所不明不白地被拘留了一个星期,工人们听说我们被拘留了,哪里还敢吱声?不要说到县委县政府去讲理了,就是见了县委、县政府门口的那块牌子心里就会直哆嗦。整个厂子的事情,还有我们三个被公安局无缘无故拘留的事情,就是以上这些了,不知道左处长还有什么要问的?”

左处长很心痛地说道:“我没什么要问的了,你们受了委屈,想你们不会为此斤斤计较,耿耿于怀,可是程家卿等人欠下的债,是一定要他们还的!这种恶贯满盈的人,不要说中国共产党,无论是哪个国家的执政党,都不会坐视不管,姑息养奸的。无论什么人,有脓疱,就得用针刺;有毒瘤,就得用刀子割。毒瘤生在骨头上,脑子里的,连毒瘤带人一块儿割。”

蒋克说道:“毒瘤什么的,老百姓就盼能割得快一些。”

言外之意是:不割毒瘤,老百姓就苦不堪言,割得太慢,老百姓受的苦就要深重得多。

欧阳得贵一直不说话,只是拼命地抽着烟,让一缕一缕的烟散成一缕一缕的愁,这扑面而来挥之不去的愁和烟一样又涩又苦,像扭曲的魂,来寻找曾经寄栖的躯壳。

左处长说:“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但大伙只要齐心协力,没有什么事办不成的。

别看我这个高高瘦瘦,一根竹篙一样,但我这根竹篙用去痛打落水狗,或者去打那些尚未落水的狗,还是有用的。”

左处长说着话,欧阳得贵却突然热泪盈眶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两行眼泪,从他的黑脸上飞速地垂挂下来,像耕犁翻出的泥浪。

胡冬根急了,劝他:“好好的,哭什么。”

欧阳得贵用粗糙无比的拳头擦了擦眼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什么。不收拾这些狗,我们还做人干什么?我们老百姓还有谁替我们说话呀?

欧阳得贵的话像钉子一样一颗一颗往左处长的心上钉,左处长心里一阵难受。同时,他的双肩像压上了磐石一样沉重,然而,他掷地有声的话语使人对他所说的一切充满了信心。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正义和邪恶的斗争不会停止,请你们相信……正义绝不会屈服于邪恶。”

在蒋克、胡冬根、欧阳得贵的眼里,左处长虽不是偶像,但却像一位成熟的思想家,给予他们精神上的力量。他们由此依赖他,他们把他当作朋友。他们希望在以后的一分钟,十分钟,或者一个小时里有什么能将他们和左处长他们铸成整体,而且时间越久越好。事实上,他们内心已经这样认为了。在被拘留的那个星期里,他们在审讯者面前,一时显得势单力薄,孤弱无援,还有诚惶诚恐,在他们无端受到怀疑的同时他们怀疑过正义的存在。而今,有了左处长的一席话,他们才开始相信,和埋在雪里的春雷一样,正义是存在的,只是没有发怒而已。……是谁从雪堆里扒出春雷,然后掷向广袤的大地和深远的天空?……是千千万万左处长这样普普通通的勇士,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勇士,活着的人被缚的灵魂、被侮辱与损害的灵魂才有要解放的意思。

左处长的话引起了大家的沉默,大家都沉默着,好像沉默着是为特意分享沉默黄金般的价值。

左处长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来,向窗边走去。工人宿舍大院里有一棵松柏,轮廓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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