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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天囚-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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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曙色着陆于深垂的帘幕,帘幕像被香烟的烟头薰过,透出棕黄的亮光来时,程家卿索性从卧床上起身,趿上拖鞋,浑身酥软,如同肉搏过后一样地,疲疲沓沓向一道淡青色的门,他的手搭在门把上时,他想,“这是在哪呢?”一个念头抽得他一个激灵,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推开门,是盥洗室。

走进去,对着镜子,他合起双掌,先洗了洗脸,然后苦笑了一下,反头弯下,奋力探向镜子,似乎要把镜子撞个粉碎。咣啷一声,玻璃撞地时发出的脆响,破裂四散时发出的杂音,程家卿仿佛都已经听到了,他的脸不禁抽搐起来。微微开启的门,将卧室里斜射出来的光引渡到盥洗室内洁白如玉的瓷砖上,趁势将地面划出一幅柳叶形的图案来。

乍一看,还以为是从门后面暗刺过来的一把锐利的长刀,不知有何企图。

洗刷完毕,程家卿似乎精神了一些,虽然眼睛依然有一些浮肿,表情还是那么因痛苦的麻木而显现出来的淡漠,下额还是如同斧痕那般的醒目。他回到卧室,心却游弋得很远。首先他要闹明白自己究竟身处何地。到这里的时候正是昨天傍晚:一路上,车窗外的景色,完全没有心情去领略,迷迷瞪瞪,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如在梦中。现在终于可以侧着身,掀起窗帘的一角,像掀开仙女裙子的一角去寻找天堂的位置一般来寻找自己的位置。这个位置未必需要准确到所处的经度和纬度,只要知道一个大概就行了……没有立锥之地是件难办的事,而不知自己脚下的土地属于何方则是更为难办的事,因为置身其中的人随时都会陷入一种漂泊到了一座孤岛的感觉。

首先往下俯瞰,凭经验,程家卿猜度出自己住的楼层是四楼,接着视角朝右。右边,有一个篮球场,几个穿着榄绿裤子的小伙子在玩篮球,他们跑着,跳着,抢着,动作灵活,刚劲有利,训练有素,拼抢积极,投篮命中率也很高。看得出来,是很过瘾的一群年轻人,有两个只穿着白背心。冬天旭日的散光像悠悠荡荡的羽毛一样飘向他们,使旷芜的球场升起一种在愉悦的遐想中才有了清甜气息。程家卿抽动了一下,半含醉意半含醋意地打量着他们不断变化的生龙活虎的身影,似乎忘记了观察的目的和初衷。过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开,视线向左,扫视到的又是一叶橄榄绿,这大概是个值班人员,正拾级而上,却根本看不到脚下,左手端着饭盒,右手将馒头塞入嘴里咬一口之后往饭盒里蘸一下,饭盒里盛的大概是菜汤,程家卿一直盯着他看,直到他一步步进了门洞,才不无遗憾的将目光收回。

真是活见鬼,怎么到了一座军营?难道是直接就进入了看守所,还是只是收审阶段呢?不像看守所,他开始远眺,只有一千米的远处,横亘着一堵红墙。红墙上的铁丝网,貌似写意画家信手写出的黑丝,然而知道了它的功用的人,看它,便如看一条拉直的鞭子,找不到半点温情。程家卿被铁丝网上触动了似的,眼前一阵发黑。黯淡的前途和眼前的黑色连成了一片,被层层黑色纠缠的身子几欲跌倒。趔趄了几步,程家卿赶紧就着一张沙发坐下。

这里不是南章市市郊,就是南章外围的边缘地带。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南章只有在市郊或外围才有这么大的空地,再说,铁丝网也是一个标志。

程家卿四周看了看,发现屋里没有电话,真是怪哉,室内陈设华丽,什么都齐全,为什么单单短一个电话。看来,正是为自己这种人准备的。

程家卿脸上溢出一个苦笑,像是沉重的靴子踏过沼泽地时从沼泽表面挤出的一个泡沫。程家卿用苦笑,对自己作了毫不留情的讽刺。

由于睡眠不足,程家卿昏昏沉沉又昏昏沉沉的。一天才刚刚开始,日子就像一辆灰色的报废的列车一样,冗长、寂寞,而且停滞不前。这时,程家卿有点饿,也有点渴,好在水瓶里的水还有点温,只好将就了,正慢慢喝着,仿佛有谁也不敲门推开门就进来了。入门时,好似一片春天响亮的田野,猛然涌了进来。哦,是一位绿衣少女,程家卿的眼睛一亮,不锈钢的托盘上的无疑是程家卿的早点。送上早点,一转身,绿衣少女又将水瓶拎走了。

“等等。”

“什么事?”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请你告诉我。”

“上面有规定,不能乱说。”

“那么,电话呢?”

“昨天拆了。”

原来如此,程家卿还想问点什么,一闪,绿衣少女如水中风荷,飘出了门外。

听着渐行渐远的跫音,程家卿有些失望,也有些无可奈何。他决定不再多想,虽然要想的事情是那样多。自己大概是囚在一所部队的宾馆里了。如月呢,她在哪?也在这里吗?即使在这里,自己也是鞭长莫及的。毕竟今非昔比了,对她的挂念只能徒增懊恼和幻灭感而已。不知怎么搞的,身份就像纸,越高贵的越薄,越容易被撕碎。身份的改变最易引起心理落差,就像高处的瀑布,一旦落下,壮观形象在人眼里不复存在,就连瀑布本身,声音也由劈开的喧哗转为曲行溪石的低沉。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看来真是如此。”

事到如今程家卿还是株连到章如月而愤愤不平,他愤恨过很多次。他总是怪罪于现在的制度,而从不去检点自己的过去。有时候,程家卿希望能亲耳听到章如月涕泗滂沱的豪恸大哭。她总是那样,要么嘤嘤垂泪,要么低声啜泣,要么神情忧戚,欲落无泪,总是受了委屈似的、小媳妇似的,从不肯爽气放声地畅快淋漓大肆滂沱的哭上一场,宣泄一回,她的哭声也和她的丽质一样是娇弱的,她的眼泪也浊小巧的,银鱼一样的游啊游。看着她悲伤难受,自己也伤心,恨不能代她哭上一常或者与她拥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大哭一回,万人广场的二重奏。

托盘上的早点还摆在那里,但已经没有了热气,和程家卿的心一样凉。

真没有办法,还得在心里替自己准备好辩辞,以往都是大话、套话、惯话、空话,所有讲稿都由洪秘书一手准备。

下一关一定要过好,不能不回答,也不能太轻率回答。不能掉以轻心,可能被提及的重要问题不得少先细想一遍。一场心智的交锋势在必行。而保持戒备,如何如何攻守进退,如何探听,如何虚实分合,如何应战如何操纵,也得成竹在胸。

雷环山和左处长是怎么进来的,程家卿一点都不清楚。

雷环山看了看那个四四方方银灰色的托盘,又看了看灰心丧气、萎靡不振的程家卿说:“嗬,程书记,闹绝食可不行埃”“哼哼,我还像哪门子的书记。不过,倒落得个干净……真该谢你们两位。”

“你对我们有情绪,我们可以理解,不管怎样,你要拿出你自己的意见,你和我们配合,对双方都有利。”

“你们这样有枣没枣三竿子,叫我怎么配合?”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中带白就是黑中带白,白中带黑就是白中带黑,遮掩不了。”

“不要先谈白论黑,不要说我,无论拿谁拉出去用板子打,谁都要打出一屁腌脏出来。”

“说得绝对了吧。”

“如果我还当那个劳什子书记,我绝不会这么说。现在我不怕了,削了我的帽子,难道还再削我的脑袋不成,不是说言者无罪吗?”

“不必说赌气的话,在其它问题上,希望你能像在经济问题上一样,态度端正。”

雷环山的话像刚淬过火的一把剑,闪闪发亮,雷环山说话的时候,无声胜有声的是左处长的那双鹰眼,它们又黑又亮,好像在为雷环山的语言提供广阔的闪烁背景。

雷环山的话终于把程家卿逼到了绝境,程家卿来劲了,他硬撑着说道:“经济问题该交待的我都已经交待了,总不能抓住了一只兔子当一只老虎来打吧。”

“俗话说:妍皮不裹媸骨。你程家卿是个聪明人,这一点谁不知道,但我这个糊涂人都要提醒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嗤,你糊涂?你若糊涂天底下就没有聪明人了,说我程某人如何如何,好像一不留神就会飞似的,纯粹是造谣,我着聪明,就不会被你掌握在手里,像捏蛤蟆尿似地捏来捏去。”

“言重了,言重了,你程家卿如果犯了错误,而我们又不及时去纠正,那就是我们渎职。”

“我不怪你,是有人在陷害我?”

“哦,陷害?谁会陷害你?在安宁,谁又敢陷害你?”

程家卿的矫揉造作,故作糊涂,倒打一耙的姿态引起了左处长的反感,左处长像闻到了难闻的气味一样,耸了耸鼻翼,十分不屑听他说下去。

“会没有?田刚亮都有人敢说,害我这样的……”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谋杀者居然唱出了与被杀者同样冤屈的道情。可是,倒行逆施,难道就那么容易被推个一干二净?冠冕堂皇的无耻!

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左处长气愤地责问道:“照你这么说,谁敢谋杀田刚亮呢?”

程家卿用恶声恶气、玩世不恭的口吻嚷道。既有洗清自己还以清白的意思,又有对左处长的问话嘲讽的意思。

“好了好了,老弟,你的情况一半要归结于你,别人也是爱莫能助的,你好好想想吧。”

雷环山见两人快要不可开交了,便循循善诱地对程家卿这样说道,程家卿却叵无其事地耸耸肩,嘟哝道:“我没什么好想的,被这个那个捏泥人似地捏了半辈子,早就没脾气了。说像人可以,说不像人也可以,反正我是一团泥,你爱怎么捏就怎么捏吧,有什么好想的。”

雷环山劝道:“你还是好好想想吧,事实胜于雄辩,更不用说狡辩了。”

“我无缘无故遭人陷害,谁替我想过。”

雷环山见程家卿有些胡搅蛮缠,便叹道:“你即使不为自己想,也该替你的妻子好好想想,她为你付出的是那样的多,一个女人也挺不容易的。”

“我希望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好吧,我答应你。”

“她在哪?”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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