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朝圣-第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那女孩递过一个装着番茄酱和甜酱的碗,边擦手边问:“加油吗?”她有一双小孩子的手。
“不用,不用,我只是路过。我是走路过来的。”“哦!”她说。“我要寄封信给一个老朋友。她得了癌症。”让他吃惊的是自己说出那个词前停了一下,声音也变低了,还下意识地开始摆弄手指。女孩点了点头:“我阿姨也是。这病简直无处不在。”她将眼神投向店里的柜子上,好像它就藏在汽车协会地图和那些海龟牌上光蜡后面,“但你总要积极点。”哈罗德停下握着汉堡的手,用纸巾擦擦嘴角:“积极点?”
“你一定要有信念。反正我是这么想的。不能光靠吃药什么的。你一定要相信那个人能好起来。人的大脑里有太多的东西我们不明白,但是你想想,如果有信念,你就一定能把事情做成。”
哈罗德充满敬畏地看着这个女孩。他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但她现在看起来就像是站在一团光中央,好像太阳转了一个方向,连她的发丝皮肤都明亮清晰起来。也许是他盯得太专注了,甚至还可能叹了一声,只见女孩耸耸肩,咬住了下嘴唇:“我是不是在说废话?”
“老天,不是的,才不是呢。你的话很有意思。我恐怕从来没有弄明白过宗教这回事。”
“我并不是说要……信教什么的。我的意思是,去接受一些你不了解的东西,去争取,去相信自己可以改变一些事情。”
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简单的坚毅和笃定,更别说是在一个年轻人身上。听她一说,好像这些都是显而易见似的。“她后来好了,是吗?你那位阿姨?因为你的信念?”
女孩没有说话。她动一动嘴唇,嘴半张着停了片刻,又紧紧闭上。
“有人吗?”一个穿细条纹套装的男人在柜台那边叫了一声,百无聊赖地在台面上轻轻敲打着手中的车钥匙。女孩绕回柜台前,哈罗德紧紧跟了上去。条纹衫男人装模作样地看看表,手腕高高举起到空中,指着表面说:“我要在三十分钟内赶到埃克赛特。”
“加油吗?”女孩回到堆着香烟和彩票的位置问道。哈罗德试着捕捉她的眼神,但是失败了。她又成了刚才那个迟钝、空洞的人,好像两人之间的对话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哈罗德把汉堡钱放下,往门口走去。信仰,她说的是这个词吧?这并不是一个平时常听到的词汇,但是很奇怪,他偏偏碰巧在这天早上读完奎妮的信之后听到了。即使他并不十分明白女孩说的信仰指什么,甚至不清楚他能相信几分,但这个词听起来感觉太对了。它在他脑子里萦绕回响,经久不散,让他不知所措。从六十五岁那年开始,他就对未来的困难作好了心理准备:关节会越来越僵硬,耳朵会越来越不灵敏,眼睛一吹风就会不停地流泪,胸腔还会忽然一阵刺痛,好像预示着什么不祥似的。但现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又是什么呢,怎么这么有力,让他身体微微颤抖,双腿跃跃欲试?他转向A381街,发誓到下一个邮筒一定会停下来。
他已经快走出金斯布里奇了。马路渐渐变窄,成了一条小车道,最后干脆连人行道也没了。头顶绿树成荫,蓊郁的枝叶连成一条隧道,尖尖的新芽和云一样的花簇缠绕其中。他不止一次贴向旁边的山楂树,避开路过的汽车。有些车上只有一个司机,哈罗德猜他们一定是在上下班的路上,因为他们个个都表情凝滞,好像所有的喜悦都被榨干了。有些车里坐着母亲和孩子,看起来同样疲惫不堪。那些像莫琳和他一样的伴侣也是一副僵硬的疲态。哈罗德突然有一种朝他们挥手的冲动——他是喜欢和人交往的,他希望自己对他们有更深的了解,明白他们之所爱,之所失。但他终究没有抬手——走了那么久,他已经气喘吁吁了,不想再引起不必要的惊慌。
大海已被远远地抛在身后,面前是绵延的小山和达特姆尔高原的蓝绿色轮廓。高原那边呢?是布拉克山脉,然后是门迪普小丘、马尔文丘陵、奔宁山脉、约克郡谷、哲维山,再过去就是特威德河边的贝里克郡了。
然而在这里,就在马路对面,一个邮筒出现了。邮筒旁边有一个电话亭。哈罗德的旅程到头了。
他一步步向前挪着步子。刚才错过了那么多个邮筒,还有两辆邮车和一个骑着摩托的邮差。他想起了自己错过的其他东西——那些人,那些机会,那个不再愿意与他对话的儿子,还有被他辜负了的妻子。他想起了疗养院里的父亲,想起母亲放在门边的行李。现在还有一个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证明了自己一片真挚的朋友。这是注定的吗?难道他必须放弃这些东西,仿佛它们真的无足轻重?这个无可奈何的发现重重地压在他心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一封信太不够了,一定还要再做点什么。他蹒跚着回到路上,满面悲痛。伸手摸向袋子,才发现手机落在家里了。他心里一惊。
一辆小货车突然急刹车,险些没避开哈罗德。“找死呀!”司机嚷道。
哈罗德听若不闻,对邮筒也视而不见。他走进电话亭,把奎妮的信握在手里。
信封上有地址和电话号码,但他的手指颤得如此厉害,几乎连数字都输不进去。在等待的空当,电话亭里的空气变得凝结滞重,一滴汗从他肩胛骨间滑落。
响了十来下后,话筒那头终于响起哐啷一声,传来一个口音浓重的声音:“下午好。圣伯纳丁疗养院。”
“我想找一位病人,名叫奎妮·轩尼斯。”电话那头停了一下。哈罗德加了一句:“是急事。我想知道她怎样了。”接电话的女人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哈罗德的背脊突然升起一缕寒意。太晚了,奎妮死了。他紧紧咬住自己的手。
那个声音说:“恐怕轩尼斯小姐正在睡觉。我可以帮您传个口信吗?”
小朵的云在地上投下影子,走得飞快。远山的光影一片雾蒙蒙,不是因为薄暮,而是因为山前蔓延的大片空地。他思量着现在的情景:奎妮远在英格兰的那一头小睡,而他站在这一头的小电话亭里,两人之间隔着他毫不了解、只能想象的千山万水:道路、农田、森林、河流、旷野、荒原、高峰、深谷,还有数不清的人。他要去认识它们,穿过它们——没有深思熟虑,也无须理智思考,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就决定了。哈罗德不禁因为这种简单笑了。
“请告诉她,哈罗德·弗莱正在来看她的路上。她只要等着就好。因为我会来救她,知道吗?我会走过去,而她一定要好好活着。听清楚了吗?”
那个声音回了一声:“是。还有其他事情吗?比如说,你知道每天的探访时间吗?你知道停车场的规定吗?”
哈罗德重复道:“我不开车。我要她活下来。”“不好意思。您说车子怎么了?”“我会走路过来。从南德文郡一路走到贝里克郡。”那个声音不耐烦地一叹:“这条路可不好开啊。您在干什么?”“我走路过去!”哈罗德大声叫道。
“哦,”那声音慢条斯理地回应,好像她正在用笔记下来似的,“走路过来。我会告诉她的。还有什么吗?”
“我现在马上出发。只要我一天还在走,她一天就要活着。请告诉她这次我不会让她失望。”
哈罗德挂上电话走出亭子,一颗心跳得如此之快,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用颤抖的手将给奎妮的信从信封里抽出来,抵在电话亭的玻璃墙上匆匆加了一句“等我。H。”就把信寄出去了。
哈罗德凝视着眼前的长街,远处的达特姆尔高原一片阴森森。他又低头审视着脚上的帆船鞋,他在心里问自己:天啊,我刚才到底做了什么?头顶的海鸥拍拍翅膀,叫了一声。
3 莫琳与电话
大晴天最好的地方就是让灰尘无所遁形,晾出来的衣服也干得快,几乎比干衣机更省时间。莫琳又喷又擦又漂又洗,将桌面上所有的污渍细菌都消灭干净了。床单已经洗好晾干,重新铺到她的床和哈罗德的床上。哈罗德不在家让她松了一口气,从六个月前他退休时起,哈罗德就几乎没怎么出过家门。现在没什么事可做了,她突然又有点焦虑,没了耐心。拨通哈罗德的电话,却听到楼上传来熟悉的马林巴琴铃声。她听着电话里紧张支吾的录音:“这里是哈罗德·弗莱的语音信箱。非常不好意思,但是他——他不在。”中间停顿那会儿特别长,好像他真是在环视四周寻找自己似的。
已经过五点了。他从来不会这样。连那些寻常的声音——厅里挂钟的滴答、冰箱的轰鸣,都比平时大声。他去哪儿了?
莫琳试着用报纸上的填字谜游戏分散注意力,却发现哈罗德已经把简单的都做完了。她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哈罗德躺在路上,张着嘴。终于发生了。总有些人心脏病发作后好几天才被人发现。又或者她最担心的事情成了现实,他果然遗传了父亲的老年痴呆?老人家没活到六十就去了。莫琳一路小跑把车钥匙和开车的鞋子找了出来。这时她又突然想到,哈罗德兴许是在和雷克斯聊天。他们或许是在讨论怎么除草,天气可好。真荒唐。她在前门换回鞋子,将车钥匙挂回原位。
莫琳轻轻走进一间房。多年来都说这是屋子里最好的一间房,但她每次进去都觉得要披一件羊毛开衫才够暖。曾经这里放着一张红布餐桌和四把软垫椅子,他们每天晚上都在这里吃饭,还会小酌一杯。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桌子早就没了,书架上塞满了没人看的相册。
“你在哪儿?”她喃喃地说道。窗前纱帘将她和外面的世界隔开,滤掉了外界的颜色和质地。她喜欢这样。夕阳开始西沉,街灯很快就会亮了。
电话响起,莫琳冲到走廊拿起电话:“哈罗德?”一段长长的沉默。“莫琳,我是隔壁的雷克斯。”
她无助地看看周围。刚才冲过来的时候好像踩到了什么尖东西,一定是哈罗德又乱丢东西了。“没事吧,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