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犹奏别离歌-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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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不能说是在选修课上学过吧,我心上窃喜,趁势道:“婆婆,我并没有学过,以后专门跟您学可好?”
婆婆含笑默许:“今晚随我一道入宫吧。”
入宫前有一大套繁复的仪式。沐寓熏香、更衣、盘发、净手。我被丫鬟弄得晕头转向。棠儿抿嘴笑:“姑娘好福气,难得婆婆与你投缘,愿带你入宫呢1我撇撇嘴,心想入宫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们可能想不到许多许多年后,任何人只要买张门票都可以任意进出宫室东看西看摆POSE拍照片。黄昏时,我们随内侍一路进宫。引路的宫女提着灯盏,逶迤前行。我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宫内的风景。漫长笔直的甬道,次第亮起的石灯,敦实高耸的廊柱。在遥远的那端,隐约可见正殿的一角。沉默的兽头衬在暗蓝天色下,神秘诡异。通往禁闭着房门的主厅的砖红通道两侧,两排卫士纵向一字排开,他们戴着铁灰色的冰冷头盔。檐下横向站着一队神色黯淡的侍从,瞪着空洞木然的眼睛。风悄悄地鼓动着他们轻盈的麻制衣裳。
我们当然不去正殿,只是拐进另一道宫院,走过汉白玉砌成的石桥。
一处宫院出现在眼前。院门前是两个垂手侍立的宫女。她们提着灯,装束又要不同些,裙子上都绣着花。
门内又出来两个宫女,捧过婆婆手里的插花,默默退了回去。
这个昭媛真拽,不要你给我们倒茶了,连门都不让我们进。
我朝四面望了望,心想和子姐姐此刻在哪一间宫院呢?她在这里有女伴么,她会不会每日每夜抚着墙低声唱一支又一支悲伤的歌谣?
“皇上驾到1
我吓了一大跳,这么快就来了?
婆婆用力拉我手腕,要我跪下,我慌忙回过神,匆匆跪地。
“是宜春院送花的婆婆吧。”中年男人朗落厚实的嗓音。
“回皇上,是奴婢。”婆婆从容应答。
我心嘭嘭乱跳,似乎有一股气息压迫而来,叫人浑身的动弹不得。面前立的,就是留给后人无数传说演义的唐玄宗唐明皇李隆基埃
也不知是哪来的胆子,我竟生生抬头看了他一眼——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胡子留得很整齐,头发一丝不乱,戴着寻常巾帽。微微眯起的眼含着藏不住的倜傥与风流。
哪里是历史书插图里那个发福的男人,哪里是唐国强演的老男人,如“雄浑”“潇洒”这样的词该是用在他身上埃而算一算年纪,唐玄宗娶杨玉环入宫,已年过六十。这已逾花甲的男人,竟如壮年。
这果是大气磅礴的盛唐,从君王的气质中即可感知。
发呆的当儿,才感觉手腕一阵疼,原来是婆婆在悄悄掐我。我忙低头,如此肆无忌惮地看皇上,闹不好就是杀头的罪。但心里又笃定地想,这样一位男人是不会这样小气的。
事实上,他并不曾注意到我,而是大步跨入宫院,那位王昭媛的幸福也来了。
我竟莫名失落。
8.
内苑传来消息说,皇上对和子宠爱有加,已将她居住的宫室赐名“歌仙楼”。也许下面就要封她为才人或者婕妤了。
中秋将近,和子回宜春院排练大曲。
她清瘦许多。
一身锦绣华衣,盛装而来。宫人簇拥着她,宜春院的姐妹望着她,或是羡慕或是嫉妒。
花房的桂花开了。浓郁芳香缠绵而来,比醇酒更叫人醉。而和子的眉间,却是怎么也化不开的忧伤。
我在人群之外看她。她缓缓上前,拉住我的手。她手腕抬起,镯子与臂环铮铮淙淙,动听入耳。
是夜,我们又来到莲台之畔。许是宜春院里气候温润,荷花依旧开得很好,大朵大朵尽情绽放。有的花朵因为开得太用力,已呈衰败。零落的瓣落了满池。
换了简单衣装的和子徐徐叹息:“妹妹,不知道阮哥哥现在还好不好。不知他秋试准备得如何。”
“忘记他,做不到么。”我狠心,心知他们今生已难有相守的缘分。
“不1和子眼神突然变得冰凉,她陌生地望着我,“妹妹,你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所以你不知道。今生今世,我都是阮哥哥的。”
我何曾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当初爱得死去活来,却只是独自吞咽悲伤,还阴错阳差跑到唐朝来。
“姐姐,我只是担心你受伤。”许久,却只是这样一句平淡的劝慰。
她凄然一笑:“只要能和阮哥哥在一起,不,哪怕是过一天,哪怕是见一面……我愿意付出全部。”
心头梗住,难以言说的疼。
“我忘不掉他……”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絮絮不止,“妹妹,你说我该怎么办……我闭上眼就会看见他,我每一时每一刻都会想起他……”
刹那,仿佛一道幽微的光,闯入心底的曲折隧道。
这一晚,我制成新曲《长相思》。
这一晚,我再也想念不起嘉树的模样。墨迹未干的曲谱散落于地,来历不明的疼袭遍全身。那么疼,那么疼。
灼烫又烧上身,我病了。剥离一段旧的记忆,移植一段新的记忆,皆如涅槃。
铺天盖地的疼叫我奄奄一息,头仿佛要裂开。我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攥着和子的手,疼得透不过气。
有人在我耳边念一句诗: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我想看清他的模样,但声音却越来越远。浓厚雾气弥漫而来,将我窒息。我挣扎,几乎要喊起来,把自己弄醒了。
一抹身上,全是汗水。床头烛台上火光摇曳,仿佛一匹舞动的绸。
嘉树的容颜抽丝剥茧般淡去。
我缓过来,眼泪终于落下。
“妹妹,妹妹。”和子吓坏了,“你还好么?”
心渐渐安静。我披衣起身,上前拥抱和子:“姐姐,我饿了。”
和子喜极而泣。
凭栏而望,夜色里宫阙的飞檐翘角宛如印在纸上的影。高烧已经退下,前所未有的清爽。回到房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气色很糟,既疲惫又憔悴。便掉转身,躺到床上,凝视屏风上的工笔花卉。
和子轻手轻脚端来羹汤。细瓷小碗描着碎小繁复的花朵。我喝了几口,蓦然感觉有利刀正在割我的头颅。我尽量使自己呼吸平稳,却无法掩盖苍白的脸色。
就在这一混,我突然容光焕发,仿佛站在一个突然升起大幕的舞台上。我朗声道:“姐姐,拿琵琶来。”
和子吃惊地将墙上的琵琶抱下来,交到我手中。
我将脸贴在了琵琶上。琵琶贴得我两颊如冰。然后,渐渐生出温润。这陌生却久违的温润传遍我的脖子、胸口和整个身体。我情不自禁起身,靠窗坐下。
我轻轻调弦,轻拨轻弹。一串透明音符。先是宛如和风轻拂,只是在低音区缠绵回转。又如柳荫间宿鸟交颈而眠,喁喁私语。这缠绵一路攀高,渐成百鸟啁啾水出山涧,嘈嘈切切错综缤纷。绚烂之音齐齐奔涌而至,仿佛荷叶之上的晶莹水珠齐齐滚入水中,绽放无数剔透娇小的花朵。在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时,手指又不由自主缓然轻弹,水已入清池,文静舒缓荡漾着浅浅涟漪。群鸟已入千林万山,只留几痕飞羽翩翩坠落。就这样一揉一弹,弦亦一拨一放。琵琶似乎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内心无限痴缠。
我看见夜空缕缕云朵如若花开,听见耳边夜眠的双鸟呢喃缠绵。
和子握着我的手:“妹妹,你记起来了,你终于记起来了……”
我弹出了新曲《长相思》。
我与和子泪流满面。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哭泣。
次日,整个宜春院都知道了我已恢复制曲子弹琵琶的技艺,于是纷纷来贺。新曲《长相思》亦流传开去。
9.
我抱着琵琶去见芜夜的时候,他依旧在竹台边写信。
七月末的长安,阴雨连绵。
芜夜的表情似乎因为多日不见阳光而显得格外苍凉。
我不做声,在竹台另一端坐下,廊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
琵琶声起,《长相思》。
曲罢,余音袅袅。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是我弹出的曲子,根本不通音律的我竟会弹出这样的曲子。
芜夜亦停了笔,神色略是异样,不知是赞许还是叹息。
“静娘,你还记起了什么?”
我摇头:“我不知道我的身世,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长安的,我不知道我来长安之前的一切。但是,却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影象出现在眼前。我却看不清他的模样。你可以帮我么?”
芜夜微笑:“为什么一定要记得从前的事。忘记了,也许更好。”
不。记忆如此之美,值得我粉身碎骨。我一定要将属于静娘的记忆找回。
也许芜夜感觉到我的决绝。他不再言语。气氛有些紧张。
我转移话题,问他:“你写这么多信,为什么不送出去?”
他眼皮一颤。
“就像有些事,忘记了也许更好。有些信,不寄出也许更好。”
雨愈大了。一切又归于静默。竹稍滴沥,风声瑟瑟。雨线仿佛是天神洒下的一把丝,绵绵密密。我突然看见内心的巨大空洞,铺天盖地的恐惧与孤独。嘉树,嘉树,我不再记得你的容颜,你成为水月镜花,愈来愈遥远。
我抱着琵琶在漫长冷清的芍药街用力奔跑。妃色长裙溅满雨水。我一脚踩在水汪里,刺绣云履全部浸湿。我更加用力地奔跑,企图摆脱什么,又企图抓住什么。
许久,许久,看见了那一扇红色的小门。门边亮着石灯,雕塑一般的士兵面无表情。
我跌跌撞撞冲进宜春院,姑娘们在亭榭里吃酒晚乐,雨声更是助兴。
花房有烛光,仿佛温柔的召唤。我跑到花房内,扶着门框,想要哭泣,却静静绽出微笑。
婆婆并不见怪我狼狈的模样。她含笑挽我,为我梳顺长发,轻轻挽了小女孩才梳的垂环髻。又找出干净衣裙给我换上。
“看,不过几日,菊花就要全开了。”婆婆握着我的手,“好看么?”
金铃叮咚,流水汩汩。我只觉内心安详,仿佛经历了漫长跋涉,终于找到居所。婆婆在床榻边坐下,温柔地将我揽在怀里。我伏在婆婆怀里,很快入睡,一切梦魇都没有来打扰我。此刻,即使天地遽然崩陷,我亦不舍得醒来。
久别离
况有锦字书,开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