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人物-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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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啊,真好!有一段,你们看我牙总是咬着,那是我在等待机会哪,我在等抛出的机会,等那笔钱涨到八十八倍的时候,我才闻到味了,我真能闻到味,我一下子全抛了……老天爷,在最后的一秒钟,那心都要蹦出来了!而后我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大睡了三天,紧接着是股票全线崩溃……三天之后,我决定转业。姐吔,现在我已经不做股票了,我在咱们(他说的竟然是‘咱们’)上海开了一家电脑公司,我改做电脑了。哪一天,要是姐们转业了,遇到难处了,想到我公司来做事,我是非常欢迎的。”
冯家福终于把话说完了。当他说完这段话的时候,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说完这段话,他觉得他已经站起来了,他再也不是那个受人呵护的小通讯员了,他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可是,“姐”们谁也不说话,“姐”们一句话也不说……那场面是很煞风景的。他昂昂地坐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姐”们的提问,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姐”们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那就像是谁陡然间在席面上泼了一盆污水!
片刻,女连长站起来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就往外走。女兵们也都站起身来,跟着她往外走,默默地,谁也不说什么……那些信封,全都在桌子上撂着,谁也没拿,没有一个人拿!也许,是有人想拿的,可是,当着众人的面,怎么好意思拿呢?
倏尔,他发现,他错了。他淤积太久,只想一吐为快。可他没有想到,有时候,真诚并不是一种品质。在某种意义上说,真诚其实是一种权力。人,不是谁不谁都可以表达真诚的,也不是想真诚就可以真诚的,那要看环境,看场合,看条件……有些事,你做了,却不能说。有些话,你说了,却不能做。这就是社会……
是呀,那个小黑豆已经不见了,这是一个闯上海滩的男人。冯家福慢慢地站起身来,望着那些就要离开他的“姐”们,先是十分动情地喊了一声:“姐吔——”
片刻,女兵们站住了,在那一声动情的呼喊中站住了,人们等着他说一点什么,倘或……可是,紧接着,他的语气就变了,当“姐”们停住脚步,回望他的时候,他竟然用十分油滑的、半调侃的语气说:“我嘴里有糖。真的,我嘴里有糖。”说着,他伸出了舌头,只见他的舌头上果然粘着一块“泡泡糖”,那“泡泡糖”在他嘴边上越吹越大,像个小气球似的,“啪”的一下,炸了。
女兵们心里说,这不是一个暴发户吗?先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姐”们一个个都走了,门无声地关上了。此时此刻,冯家福突然觉得很孤很孤,他比任何时候都孤!他想给哥打一个电话,就现在,立即,给哥打一个电话……他要告诉哥,在大上海,他站住脚了。他有钱了!
《上梁方言》的注释
哥生老四的气了。
在信上,哥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哥说,他再也不管他的事了……
是呀,表面上看,在冯氏五兄弟中,老四是最绵软、最文气的一个。可是,当老大冯家昌一连写了十二封信,那犹如“十二道金牌”,一次次催促他赶快出来的时候,他却断然拒绝了。小时候,他是兄弟之间最老实、最听话的一个。那时,哥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然而,到了大哥的宏伟计划将要实现的时候,到了弟兄们各把一方、可以遥相呼应的时候……他居然不听哥的招呼,执意留在了上梁村。
哥是真生气呀!为了他,哥花费了多少心血?!哥知道老四内向,人长得柴,也瘦弱,哥就没打算让他吃苦。哥把一切都给安排好了:先当兵,就在市里的军分区当兵,也就站站岗什么的,绝不让他受罪;当兵的第二年就让他上军校,这都联系好了,而后再转干……哥说,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其中所有的关节,哥都一一打通了,就等他坐享其成了。可是,这王八蛋不知中了什么邪,就是不肯出来。
接着,老二、老三、老五也分别给他写信……说老四,你不听哥的话,你傻呀!
到了后来,连爹也走了——老姑夫进城跟儿子享福去了。爹走的时候,还劝他说,老四啊,走吧。你还是走吧。那唾沫,淹人哪!可无论你说什么,他就那么耷蒙着眼皮……死拗着。
——连村里人都认为他傻!
对冯家,村里人本来就看不起,再加上老大、老二、老三、老五一个个全“曲线救国”了……他们一走,人们自然把心里的恶气全撒在了老四身上!他呢,无论人们说什么,都一声不吭,认了。本来,在冯家五兄弟中,他是学习最好的,就是不当兵,也完全可以考出去,可他死活不走。
在上梁,他有过一段极为狼狈的日子。
有那么一两年的时间,他几乎活成了一个“鬼”。村里人都说,这人怎么一下子变得神神道道的,八成是得“想死病”了。在乡村里,这是一种很“流氓”、很“哈菜”的病。白日里还好说,白日里他老是捧着书看,倒也正正经经的。可一到晚上,他就像没魂儿了一样,一身的“鬼气”!他夜游……
每天夜里,他就在村子的四周游荡。有时候他就蹲在树下,有时候他藏在麦棵里,只要见一个穿月白或枣红布衫的,他就悄悄地“哨”着人家,跟很久很久,而后突然跳到人家前面,猛叫一声:“嫂……”吓人一跳!按说,喊也就喊了,可还没等人醒过神来,他扭头就走,偷儿一样的跑得风快!也不知究竟图个啥!一次,两次,村里人还不是太在乎,可次数一多,人家就反感了。黑灯瞎火的,一个妇道人家,正走呢,突然就跳出来个“他”,头发长长的,贼瘦,那样子就像鬼魂一样,吓死人!再后,就有女人当着面“呸”他,人人见了都“呸”他,一边“呸”一边还骂……就这么连着“呸”了几次,他的头再也抬不起来了。
没有人能说清楚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人瘦,脸也寡,可他脸上总是汪着两块潮红,两只眼也像血葫芦似的,看人痴痴的,走路闷闷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邪气。有时候,他捧着本闲书,就那么死读死读的;有的时候,他就蹲在地上,用一节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的,见有人来了,赶忙用脚蹭掉,也不知写了些什么;还有的时候,他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可走着走着,又突然拐回去了。吃饭呢,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瘦得不像个人,看那样子,一风就能刮倒!
在他最消沉的时候,有那么几天,他就一个人坐在河边上吹箫,一夜一夜地吹,既不吃也不喝……吹累了的时候,就在河堤上歪一会儿,等醒过劲儿来,再接着吹。那箫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一声声慢,一声声紧!就像是一个抖不开的线团儿,扑啦啦满地都是线头子,越抖越紧,越缠越乱,去抓哪一根好呢?又像是娘儿俩隔着帘儿在诉说心曲,心长话短,娓娓绵绵,一笸箩的熬煎。还像是用碾盘去推日子,一血一血的,磨的是时光,碾的可是情感……吹到后来,连月儿都蒙着脸儿去听!
箫声断断续续地从河上飘过来,吹得人心里发凉……有一天晚上,他像狼嗥一样大喊了三声,谁也没听见他究竟喊了什么!此后,他突然就沉寂下来。后来,不知是吃了些什么药,慢慢地,居然就正常些了,也不再夜游了。那时候,村小学里刚好缺了一名教师,急等着用人,于是,经村里安排,他就到小学里当民办教师去了,教的是语文。这个时候,自然不能再叫他“瓜蛋”了,在民办教师的工资册上,他也算有了自己的名字:冯家和。
在村办小学里,除了教课之外,他大多时间都是一个人猫在屋子里,样子神神怪怪的,很少出门……不久之后,学校的老师们惊异地发现,这个冯家和,他是在写书呢。他居然要写书!趁他不在的时候,人们偷偷地看过他写的一些草稿,那是一本他自己起名叫《上梁方言》的书……在他的草稿上,密密麻麻地记着很多“注释”,那“注释”是一条一条、一款一款的,记述的竟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
天:
注释一,此字,字典上解释为天空、天气、天然之意。普通话读音一声阴平。
注释二,此字在上梁,首先在读音上被“儿化”了,它读“天儿”。这字在读音上先先就被轻慢了,因为太遥远,也因为不可知……人们对这个自然界最大的字反而不尊重了。所以,在上梁,当人们说到“天儿”的时候,反而有了一层戏谑、调侃、辱谩之意。村里一个叫黑子的就常说:“你看那鸡巴天儿,热的!”
注释三,在此地,“天儿”还有钟表的意思,是时间的大约数,也叫“日月”。这里的时间是用“熬”和“磨”来表述的,是很缓的。这个“天儿”是要用宽宽的脊梁去“背”的。
注释四,在上梁,人们还是惧“天”的,那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惧怕。从精神含意上说,引申为对权势、对不可预知的威力的恐惧。大权谓之“天”,小权谓之“地”,在这里,“地”是实实在在的,是眼看得见的。“天”却很遥远,很宏观,就是一个炸雷打下来,还有个“闪”的时候,让你躲避。所以,在上梁,人们是敢于戏“天”的。如村西有位二秃子,敢骂娘,也敢于日天。有一次,他红着脖子与人“抬杠”,喷着唾沫星子日骂上头的领导。那人说,你真有日天本事,告去呀?他说,屌!那人说,老天爷你也敢日吗?他说,屌个毛!那人一回头,说,咦,所长来了。他扭头就跑!
地:
注释一,此字,字典上为地球、陆地、地方、路程之意。普通话读音为重音去声。
注释二,在上梁,此字只读轻声,好像怕吓着什么似的,是极为亲切、私密的一种读法。这里边先有亲娘老子的含意,次有(自家的)床上女人的亲昵,还有破鞋底、烂席片、笤帚疙瘩儿、屎罐子、尿盆子一般的随意。
注释三,在上梁,“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