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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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才看清拖我走的那人。这是个身高近一米九的壮汉,剑眉短发,鼻梁高挺,唐装下的肌肉块隆起,难怪我一点反抗能力也没有。
“许先生,我没想到你这么鲁莽。”壮汉坐在办公椅上,这个单薄的椅子似乎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发出咯吱的声音。
“你是谁?”我抬起头,忽然觉得这人似乎有点眼熟。
“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呀。”壮汉咧开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给许和平教授抄家那天,我可是被你打断了两条肋骨呢。”
我父母自尽那天,学校的革委会战斗队的头头带着一群人来抄家。那头头叫魏大军,大学篮球队主力,也是我父亲的学生之一。那一天,我因为愤怒而迸发出强大的战斗力,打断了他的两条肋骨,在医院里躺了好几个月,我也因此被拘留了好几天。在那次打架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没想到十几年后居然在这里遇见了。
“你是……魏大军?”我惊讶地喊出他的名字,脑海里的记忆慢慢苏醒。魏大军扯开衣领,用手指着自己胸膛,感慨地说:“那两截钢钉,至今还在骨头里呢。今天它们隐隐做痛,我就预感你要来。”
我脊背上流出冷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在青字门的会所里,居然碰到了一个并不太想见的故人。他把我拽到这里来做什么?难道是为了报当年的仇?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朝门外瞟去,魏大军笑了笑:“甭找了,那个窃听器已经被我送到竹思厅里,你的同伴,现在恐怕还以为你在安静地等待着呢。”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疑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不,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魏大军歪了歪脖子,把椅子挪近一点,用手指向自己:“因为两次给你写信的人,不是沈君,而是我啊。”
我大为愕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视线看向办公桌上的一摞报纸,还有一个放派克钢笔的架子。几乎可以肯定,那两封匿名信就是在这里完成的。
魏大军没有马上解答我的疑问,而是换了一个问题:“你来之前肯定做过调查,对沈君这名字有没有印象?”我摇摇头。我第一次知道这名字,就是刚才从黄烟烟的口中。
“也难怪……你当年年纪不大,记不住那么多……”
他把身体朝后靠去,双手搭在腹肌鲜明的小腹处,那种嘲讽的表情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怀念与歉疚的神情——不知为何,还有一抹淡淡的哀伤。
“他和我是大学同学,也是许和平许教授的学生。”
我一听,几乎惊呆了。我一直以为我父亲彻底断绝了与五脉的来往,可他的学生中,居然还有五脉的子弟。
“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应该不知道吧……”魏大军摸摸下巴,“许教授对人热情,但心思太单纯了,他脑子里只有教课,对其他事情都不感兴趣。要不然,那时节我们怎么会骂他是白专呢——哎,冤枉了一位好老师啊。”说到这里,魏大军自嘲地笑了笑。
“岂止是冤枉。”我冷冷地评论道。魏大军脸上掠过一阵阴影,嘴唇蠕动几分,终究没说什么。我又追问道:“你接着说那个沈君,他和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都是年轻时的荒唐事了……”声音无限感慨。
魏大军说,他跟沈君是同班同学,从大一开始就一起上许教授的课,两人意气相投,关系特别好。到了“文革”,魏大军仗着出身好,成分硬,干到了工农兵坚决战斗队的总队长,沈君则出任军师一职,给他出谋划策。两个人联手,把周围一片学校全都打趴下了,无人敢惹。
工农兵坚决战斗队主要有两个任务:一个是对外跟其他院校的红卫兵对抗;一个是揪出自己大学内的各种牛鬼蛇神,大肆批判。前一个任务的指挥是魏大君,后一个任务的策划,则是沈君。沈君在这方面拥有极强的天赋,那些老教授老学者的黑历史、黑言论无论隐藏得多深,他都能一一挖掘出来,引经据典形成罪名。所以他们的大学三天两头就会召开批斗大会,每次都有新鲜东西,显得比其他院校更革命。不过沈君从不居功,总是把光荣让给魏大军,所以知道他名字的人,并不多。
有一次,沈君找到魏大军,给了他一份计划,列出了几位“尚未深入揭批”的教授名单,其中包括了许和平的名字。魏大军有些犹豫,因为这几位教授在学生中口碑还不错,许和平还曾经帮过他。但沈君告诉魏大军,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俭让。他已经组织好了充分的批判材料,足可以把那些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既然他这么说,魏大军也就不再反对。战斗队对这一套流程轻车熟路,先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然后是系内批判、院内批判,进而发展到全校批判,甚至还要把这些教授押送到其他院校游街。在新一轮的攻势下,有些教授屈服了,主动承认了罪行,有些教授发了疯,只有许和平夫妇坚决不认错。魏大军决定,必要时刻可以动用非常规手段,却听到了一个消息,许和平夫妇投了太平湖自尽。
魏大军听到这消息时,心中大为震惊。可沈君告诉他,这些反革命分子妄图以死来逃避批判,绝不可遂了他们愿,建议立刻组织人前往抄家。于是魏大军带着大队人马杀奔我家,与刚回家的我迎头撞见,然后就有了那一场斗殴……
“许教授是一个好师长、好前辈,现在回想起来,他对学生的照顾,真是无微不至。可惜啊,那时候我们这些年轻人头脑简单,容易激动,几乎没有明辨事非的能力,竟然……许愿,我其实是你的杀父仇人。”
魏大军说到这里时,双目泛红,手指支在桌子上微微颤抖。我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该揪着他的衣领痛斥,还是淡然处之。
“你现在后悔了?”
“是,但不是现在,而是在你把我打伤以后,我就被打醒了。我在医院躺了几个月,想明白了不少事情。可对许教授的伤害,让我一直有愧于心。我一直……一直想找个机会,给许教授,还有你当面道歉,不然我的灵魂会不安。”魏大军把手按在胸口,表情肃穆。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脖子上居然挂着一个十字架。
一个当年豪气干云的红卫兵小将,如今却选择了皈依上帝,这样的变化,让我感慨万千。
我静静地看着魏大军,我本该恨他入骨,可奇怪的是,我居然没什么恨意。那是个疯狂的年代,所有的正常人都陷入疯狂,这是时代的悲哀,不是某个人的错。魏大军这么多年来,始终被这种歉疚折磨着,说明他这个人良心未泯,仅这一点就已经强过了太多的人。
“所以你留了纸条,是为了专程向我道歉?”
“是,但不只是这样。”魏大军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故事还没有结束。”
魏大军继续说,他出院以后,就辞去了战斗队的职务,去了辽宁农村插队。而沈君在全国搞串联,两个人失去了联系。后来“文革”结束,魏大军回到城里,无所事事,在一家国营单位当保卫科长。他无意中碰到沈君,后者在家族的扶持下,正在经营茶叶生意。沈君挺念旧情,便把魏大军也招进公司,一起创业。这家会所,沈君的总经理只是挂名,真正长年镇场子的人,是魏大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魏大军知道沈君原来是属于一个叫中华鉴古研究会的组织,也了解到了其背后五脉的存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魏大军从沈君口中得知,原来许和平教授竟然是白字门的唯一后人,不由得大为震惊。一个青字门的子弟,居然成了失落的白字门后人的学生,这件事真的是巧合吗?
魏大军这时意识到,那一连串抄家的行动,恐怕也不是单纯的革命行为。沈君在策划批斗时,若有若无地把矛头指向许和平家,只不过这个意图隐藏在其他一系列批判中,很不容易让人发现。魏大军对许和平心存愧疚,决定把这件事情弄清楚,就去找当年的几个当事人询问,这一问,还真问出了两条线索。
一条线索是:沈君是被保送进这所大学的,而且保送他的中学,是湖南的某一所高中。他学历档案里的籍贯,是假的。
而另外一条线索则更为重要:在抄完许和平家的当夜,有人看见沈君偷偷跑去许教授家里。据目击者说,他开始以为沈君想到贪点小便宜,捡点洋落儿①。可是他偷偷看了一阵,发现沈君是在屋子里到处翻检,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魏大军猜想,也许是许和平家里藏着什么东西,引起了青字门的关注。青字门把沈君派入大学接近许和平,想把这件东西找出来。为了不让许和平觉察到,还特意将沈君的籍贯改到了外省。
这个故事听完,我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我一直认为,我父母是因为不堪受辱,才双双自尽,这是“文革”的悲剧。可万万没想到,他们的死亡背后,居然还隐藏着如此的动机。沈君试图寻找的,毫无疑问是木户有三还给许和平的那两本笔记。其中《素鼎录》是在我手里,那么另一本,说不定就是被他拿走了。
闹了半天,“文革”只是个背景,魏大军只是枚棋子,真正的因果,还是要归结到我爷爷许一城,甚至要归结到千年前许衡与则天明堂玉佛的渊源。
一种惊悸的感觉袭上心头,难道我许家真的无法摆脱这玉佛的诅咒,每一代都要因它而死?
无论如何,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沈君的动机,肯定跟袭击我的幕后黑手有关。第一次,我摸到了这黑手真实存在的证据。我问道:“听你这么推断,沈君的背后主使者,莫非是沈云琛沈老太太?”
“我看未必。”魏大军换了个姿势,声音不自觉地放低,“沈君其实对沈云琛一直很不满,总说她太保守了,说这个行业也要有改革精神,步子要迈得大一点。我觉得沈君身后的人,可能是老朝奉。”
“老朝奉?”
“这大概是一个代号,或者尊称,我只是偶尔听沈君提及过。他谈起这个人时,语气很尊敬,但指代